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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惠文王三十七年的暮春,邯鄲城西的濁漳河泛著褐黃色的浪。我攥著懷裡半塊發黴的黍餅,盯著河麵上漂著的爛菜葉,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圖書館翻到的《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帝者,秦莊襄王子也。莊襄王為秦質子於趙,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於邯鄲。及生,名為政,姓趙氏。”
身後傳來粗礪的斥罵聲時,我正蹲在河岸邊嘔酸水。兩個穿著皂衣的趙兵用戈柄戳我的脊梁,其中一個罵道:“哪來的野狗,也敢在這河邊喘氣?”
我踉蹌著撲倒在河灘上,黍餅滾進泥裡。抬頭時,看見不遠處的柳樹下站著個少年。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錦袍,領口繡著模糊的秦字紋樣,卻被趙兵用繩索鬆鬆地捆著胳膊。少年身形單薄,下頜線卻繃得像弓弦,眼睛在亂髮後麵亮得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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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嬴政,十三歲的嬴政。
“他是跟我一起的。”
少年的聲音比河灘的石子還冷。
趙兵們嗤笑起來。領頭的那個用戈尖挑起嬴政的衣領:“嬴小雜種也敢說話?要不是你那死鬼爹還在秦國喘氣,早把你剁了喂狗。”
我突然想起這一年是公元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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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長平之戰剛結束兩年,邯鄲城裡的趙人見了秦國人就紅眼。我掙紮著爬起來,故意把口音捏得像趙國本地的士子:“諸位軍爺,這是我遠房表弟,祖籍上黨,前些年才遷來邯鄲。”
趙兵狐疑地打量我。我趕緊摸出袖裡藏著的兩枚秦半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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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穿越時唯一跟著來的東西,此刻卻成了催命符。我慌忙把錢塞進領頭兵卒手裡,又指著嬴政的錦袍下襬:“您看這針腳,是上黨織的,不是秦式。”
那兵卒掂著秦半兩,突然啐了口唾沫:“上黨早歸了趙國!再讓我看見你們湊堆,仔細脖子!”
他們罵罵咧咧地走後,嬴政盯著我沾記泥漿的後背:“你是秦國人?”
“我是燕人,姓燕名雲。”
我撒謊時盯著河水裡自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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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髮被泥漿糊成一綹綹,身上的現代
t
恤早被換成了粗麻布短褐,倒真像個流亡士子。
他忽然笑了,笑聲像碎冰撞石頭:“燕人敢替秦人說話?去年樂毅剛破了臨淄,你們燕人見了趙人該躲著走纔對。”
我攥緊了泥裡的黍餅,忽然明白為什麼史書說他
“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
這雙眼睛裡的警惕,比野狗還甚。遠處傳來宮城方向的鐘聲,嬴政突然拽著我往柳樹後躲。三個戴著鶡冠的人騎馬經過,為首的是平原君趙勝的門客唐雎,我在博物館見過他的畫像。
“那是監視我的人。”
嬴政的聲音壓得極低,“趙人怕我跑了,又怕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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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趙剛換了質子,我死了,秦國會撕毀盟約。”
我突然想起呂不韋這時侯應該已經在邯鄲了。抬頭時,嬴政正盯著我手裡的黍餅,喉結動了動。我把泥擦掉遞過去,他卻彆過臉:“燕人不用討好我。”
“我不是討好你。”
我把餅掰成兩半,自已咬了一口,黴味刺得喉嚨發疼,“我隻是不想明天在河裡漂著。”
暮色漫上來時,我們蹲在柳樹根下分食那半塊餅。嬴政說他母親趙姬是邯鄲舞姬,去年被他父親嬴異人丟下,如今住在城外破院裡。我說我是燕亡的宗室,來邯鄲尋親,結果親冇找到,盤纏被偷了。
“燕亡了七年了。”
他突然說,“樂毅早死了,現在是田單的天下。”
我心裡一震。這小子知道的比我想的多。
遠處傳來巡夜的梆子聲,嬴政拽著我往暗處縮。月光漏下來,照見他手背上的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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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被鞭子抽的。“趙人恨秦人,”
他盯著地上的草,“更恨我這種秦趙雜種。”
我想起史書裡說他十三歲歸秦,還有五年。這五年裡,他要在邯鄲活下來,還要看著母親被趙人欺辱。
“我知道一個地方能弄到吃的。”
我突然說,“城西有個廢棄的糧倉,看管的老卒是魏國人,跟我認識。”
嬴政挑眉看我,眼裡的懷疑像冰碴子。我站起來拍掉褲子上的泥:“去不去?餓死在這兒,可等不到回秦國。”
他沉默了片刻,跟著我站起來。走在巷子裡時,他始終跟我保持半步距離,手按在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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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彆著根磨尖的木簪。
經過一處頹牆時,我突然停住。牆頭上蹲著隻瘦貓,綠眼睛在夜裡發亮。嬴政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突然嗤笑:“你怕貓?”
“不是怕。”
我盯著那貓,“我隻是想起,貓這種東西,餓極了連老虎都敢撓。”
他愣了愣,突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像冰縫裡開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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