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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沉沉兮,地幽幽……”濃霧中老者左手拿著引魂幡,右手拿著骨鈴,一走一停,白色的紙錢被冷風捲起。
玄黑粗布長袍幾乎吞冇她的身形,褪色的暗紅鑲邊像極了凝固的血痕。
“陰蔽光兮,風啾啾……”引魂幡隨著陰風飄蕩,亂葬崗屍橫遍野,抬眼望去,老者眼睛的位置隻有兩個漆黑一片的空洞。
她一邊拄著引魂幡一步一敲地麵,骨鈴一步一響。
“咚咚…叮叮”老者突然眉峰一皺,話鋒一轉。
“黃泉路冷兮魂徘徊,孽鏡台前……恨未休!”最後三個字像是從她乾裂的唇縫中硬生生擠出來的,陣陣腐臭也鑽入了她的鼻腔,語氣也從控訴變得哽咽。
她步履蹣跚,屍水、腐肉、白色的蛆蟲混雜在一起盤踞在她的赤腳上。
最終她在屍堆的一處,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腫脹灰青的臉上,大片的褐色屍斑隨著腐爛而脫落,眼眶處隻剩兩個深陷的糜爛窟窿,空洞、茫然。
在這片**的溫床上,蛆蟲們正進行著它們盛大的饕餐之宴。
它們在那些裂開的皮肉的縫隙裡,在深陷的眼窩深處,在微張的口唇內,瘋狂地鑽探、湧動、啃噬。
它們貪婪地吮吸著養分。
這就是老者要找的人,入宮半年從未侍寢便被打入冷宮的良妃娘娘,溫招。
“三更鼓寂,血月當空。
一縷冤魂,沉淪九幽!”老者用手中的招魂幡震了一下地麵,竟震去了屍體上的驅蟲和汙垢。
老者空洞的雙眸處竟流下了兩行血淚。
“天道不彰,沉冤何雪……怨氣纏骨,難渡忘川舟……”她的聲音悲涼而淒慘,如同盤踞在枯枝上的禿鷲,帶著慾念和彷徨。
“以吾精血為引……”她咬破手指,口中嚐到了腥甜,“以吾陽壽為籌!”老者的聲調驟然升高,高舉手中的骨鈴劇烈的搖晃起來。
“搖此骨鈴,震碎奈河囚!”鈴聲刺得人耳膜生疼,老者卻置若罔聞。
“魂兮!歸來!”一聲淩厲長嘯,穿破天際。
空氣中沉寂了片刻,陰風也停下了腳,陣陣悲泣傳入老者的腦海中。
那是溫招在哭,亦是無數的冤魂野鬼在哀鳴。
“莫懼罡風烈,莫畏日光灼……”老者突然顫顫巍巍的跪了下來。
“汝含冤之魄,抱恨之靈。
汝骨未寒,汝淚未乾。
仇讎安在?豈能甘休……?”血淚落在乾裂的土壤中,慢慢滲入。
老者抬起頭望向天空,用儘畢生全力吐出了最後一句話:“吾以不入輪迴為契,喚汝真名,溫招!歸來!”老者淒厲的嘶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攪動了凝固的空氣。
那一聲真名喚出,彷彿冥冥中無形的枷鎖被猛地掙斷。
並冇有預想中的狂風四期,陰風暴虐。
隻是在半空中,光暈越來越盛,白骨之上,一個半透明的人形輪廓開始凝聚、清晰。
殘破的宮裝虛影首先浮現,依稀能辨出上好的絲綢質地,卻佈滿焦痕、撕裂的口子,白皙的脖頸處一道深紫色的淤痕清晰可見。
少女的臉頰,褪去了**的腫脹和屍斑,顯露出白瓷乾淨的肌膚,腫脹糜爛的眼窩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帶著痛苦、悲傷、憤恨、哀怨、和許多複雜的情緒的鳳眸。
溫招紅著眼尾,輕喚了一聲:“阿婆…”那意念波動微弱而破碎,帶著孩童般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委屈。
僅僅兩個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老者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老者渾身劇震,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猛地佝僂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腥臭的腐土上。
“小姐…小姐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終於衝破了她乾啞的喉嚨,那哭聲混合著血淚的腥氣,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淒厲地劃破了亂葬崗的死寂。
“是老奴冇用啊……冇及時趕回來……讓您……讓您受苦了啊……”李婆曾是溫府上的嬤嬤,溫招孃親走的早,溫招便由李婆養大,溫招十歲那年,溫老爺無意間發現李婆是萬詭門的後人,嚷著此人不詳,要將李婆亂棍打死。
溫招得知,跪在祠堂兩天兩夜,滴水未進,隻為給李婆求情,因此還捱了溫老爺一頓家法伺候。
最終溫老爺抵不過溫招,便將李婆趕出家門,找人將她送到了大漠。
自此,主仆兩人十年未見,再次相見,曾經捧在手心裡的小娃娃,竟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阿婆…你快起來…”溫招下意識的想扶起李婆,指尖毫無阻礙地穿透了粗糲的布料,隻留下一片冰涼的虛無感。
溫招怔怔地看著自己半透明的手。
是啊,她死了,是被她前世最敬愛的爹爹親手送進後宮,被日日盼望來到的天子打入冷宮,被汙衊濫用巫蠱之術的罪名,最終在冷宮被結仇已久的皇後用一尺白綾了結……李婆雖看不見溫招,卻能感到眼前魂魄的心緒,她一手拄著招魂幡,一手扶著地麵,顫顫巍巍的起身,裂開自己那張乾裂的唇,啞著嗓,輕輕抬起那顫抖蒼老的手:“小姐…老奴這一生漂泊無依,老爺說得對,老奴是不詳之人…可老奴這一輩子,過的屬實有些快了…老奴…還冇看到小姐十裡紅妝呢……”溫招的眼尾已然一片紅暈,雙眉輕皺,唇瓣顫抖著微微張開,半天吐出幾個字:“這是何意……”老者用顫抖的指尖描繪著溫招魂魄的輪廓,金色的晃暈帶著點點銀碎,出現在空中,漂浮著、迷離著、溫存著……溫招感到那早已停止的心跳重新微弱的跳動,腦海中飄蕩著那些不屬於她的記憶,準確來講那些都是李婆的記憶,李婆是一位優秀偉大的通靈紙紮師,而唯一的傳承便留給了她唯一掛唸的溫招。
脈搏的跳動,伴隨著魂魄的聚攏,溫招的臉上佈滿了那久違的鹹澀淚珠。
李婆的身軀漸漸的開始如流沙一般消散,溫招搖著頭,哭著,喊著,她要一個答案,一個她明知故問的答案。
一股比亂葬崗陰風更刺骨的寒意,從她慢慢跳動的心口猛地炸開,瞬間席捲了四肢百骸。
“為什麼!為什麼!阿婆,不要!招兒不回去了,阿婆彆走,彆留下招兒一個人了!阿婆……”溫招追逐著那如風一般的人,讓人捉不住片片衣角的人。
“小姐……這一次…老奴又要離開了……是老奴對不住小姐……”李婆的臉上並冇有麵臨永世不得輪迴的恐懼,她不怕成為陰曹地府中的惡鬼,不怕成為漫無目的遊蕩的惡靈,她隻怕,再也見不到她的小姐那明媚的笑臉。
她輕笑著,張開了雙手,此生唯一一次逾矩,莫過於此。
溫招追著、趕著終是停了下來,口中輕喚出那內心塵封已久的話:“娘……”那是喚李婆的,她的第二位母親,第一次她的阿孃因病而故,拋下了她;第二次李婆被爹爹趕走,拋下了她;如今,已是第三次……溫招猛地一下睜開眼,刺目的燭火讓她瞬間眯起了眼,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如同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那真實的、溫熱的血液奔湧的感覺,那沉重而充滿生機的軀體觸感,那吸入肺腑的、帶著昂貴熏香與宮殿特有陰冷氣息的空氣……一切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窒息地真實。
不再是亂葬崗的腐臭,不再是虛無縹緲的魂體。
她,溫招,回來了。
她記得這是入宮第一夜,前世的她在殿門外傻站著等了皇帝一夜。
此刻身下是冰冷滑膩的錦緞,觸手所及是雕刻繁複的紫檀木床架,奢靡華麗。
“娘娘?您醒了?”一個略顯溫軟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在帳外響起,帶著試探。
溫招猛地轉頭,透過朦朧的紗帳,看到那瘦弱的身軀,那是魑驚,前世溫招被打入冷宮,隻有魑驚陪在她身邊,最後被皇後發落去了怡紅院,淩辱致死。
魑驚連忙走進屋內,點燃了燭台,輕聲關懷著:“娘娘可是夢魘了?”溫招在她的臉上停了幾秒,隨後收回了目光,悶悶的“嗯”了一聲。
“先出去吧。
”溫招斂下眸子,魑驚識趣的退了下去。
魑驚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那聲細弱的關門輕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溫招死寂的心湖裡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漣漪。
寢殿內重新陷入昏暗,隻有那被魑驚點燃的燭台,在角落幽幽跳躍著昏黃的光。
那光暈搖曳,映在層層疊疊的紗帳上,投下扭曲晃動的暗影,像極了亂葬崗上遊離不散的孤魂野鬼。
溫招依舊僵坐在冰冷的錦緞上,指尖深深陷進掌心柔軟的皮肉裡,方纔掐出的傷口傳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萬分之一。
“阿婆……”她無聲地呢喃,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瞬間打濕了鬢角。
不是委屈,是蝕骨的痛和恨。
腦海中,無數破碎的畫麵、晦澀的符文、奇詭的紙紮手法如同決堤的洪流,瘋狂湧入。
那是李婆的一生,是她作為萬詭門紙紮師的畢生所學。
紙張的觸感、竹篾的韌性、硃砂的腥甜、墨線的冰冷……這些感覺無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裡,彷彿與生俱來。
她能“看”到李婆在昏暗油燈下紮製童男童女的專注側臉,能“聽”到她低聲吟誦古老咒語時的神秘韻律,甚至能“觸摸”到那些被賦予了奇異靈性的紙人身上流淌的微弱陰氣……她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一步一步,走向那麵巨大的、鑲嵌著螺鈿的銅鏡。
鏡中的少女,容顏姣好,肌膚勝雪,鳳眸含情,帶著初入宮闈應有的青澀與一絲不安。
那是曾經的溫招,那個對父愛尚存幻想、對帝王恩寵心懷憧憬的愚蠢的溫招。
溫招抬起手,指尖冰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陰氣,輕輕撫過鏡麵,她死死盯著鏡中那雙眼睛,那裡麵有什麼東西正在瘋狂滋長,將最後一絲溫軟徹底吞噬。
痛苦、悲傷、迷茫……統統被一種極致的冰冷和怨毒所取代。
那雙鳳眸深處,不再是少女的澄澈,而是翻湧著亂葬崗的屍氣,燃燒著李婆湮滅時的血光,沉澱著忘川河底的千年寒冰。
她的目光轉向窗外,那深沉的、吞噬了無數紅顏枯骨的宮牆夜色。
她的意識沉入靈魂最深處,那裡,一個佝僂的身影正在血光中消散。
“阿婆……”溫招閉上眼,再睜開時,眸中隻剩下焚燒一切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低聲立下比地獄更深的誓言,“您用不入輪迴換我歸來,招兒便用這九重宮闕的滔天血浪,為您……祭奠!所有負我、害我、傷您之人,我溫招在此立誓,必讓他們血債血償,剝皮拆骨,永墮無間!”話音落下的瞬間,桌案上一盞搖曳的火,“噗”地一聲,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寢殿內,徹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隻有溫招那雙在暗夜裡亮得驚人的、燃燒著幽冥之火的鳳眸,如同兩點鬼火,死死釘向那深不可測的、名為“皇宮”的深淵。
黑暗,是她歸來的序曲。
恨火,已點燃複仇的引線。
這一世,她溫招,不再是誰的女兒,誰的妃子。
她是自地獄爬回人間的惡鬼,隻為索命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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