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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北風捲著雪粒呼嘯而過,遼州城的第一場雪如期而至。
胡府看守祠堂的下人疏懶,冷風順著敞開窗縫鑽進屋子,倏地吹滅了牌位前供奉的長明燈。
跪在蒲團上的沈卿雲打了個寒顫。
她跪了太久,大概是有些著涼,望著那盞熄滅的長明燈怔然半晌,方纔轉過神來。
原來是風。
長明燈被再度點燃。
那道細弱的火苗遭冷風裹挾,顫顫巍巍地在青石磚地上投下兩道影子。
一前一後,一長一短。
隨著燭光明滅兀自糾纏著,搖擺不定。
“何苦這般折磨自己?”半晌,沈卿雲聽見身後唐九霄開口,語氣是全然的疑惑不解:“胡綏的死,歸根結底也算不上是你的錯。
”雖非她過錯。
卻因她見死不救而死。
那是一場沈卿雲不敢觸碰的噩夢。
唐九霄輕飄飄地一句話。
便活生生地撕開了那層堪堪結痂的傷口。
這場無妄之災,源於她的師承。
四時穀避世隱居,常年閉穀,不見外人。
傳聞穀中有秘方靈藥,可活死人,肉白骨,解天下奇毒。
她初入江湖,不通人心險惡,懷璧其罪。
於是連累了身邊最親近的人。
地牢陰濕,三縷呼吸在黑暗裡無聲糾纏。
她手中隻有一枚解藥,眼前卻是兩張因中毒而扭曲的臉。
唐九霄早已意識模糊,手指卻死死攥著她的衣角。
胡綏口吐鮮血,卻仍竭力朝她搖頭……一人是同她許遍諾言的心上人。
另一人是待她如親妹的結拜兄長。
誰生?誰死?幾度掙紮,直到最後關頭,沈卿雲顫抖著雙手,將解藥塞進了唐九霄齒間。
她坐在原處,沉默地凝望著胡綏一點點失去生息。
這條無辜的性命,因她的一己私慾而死。
是她枉為醫者。
“我很後悔。
”沈卿雲拈起一束香,像是在回答他的問話,又好似是喃喃自語:“我該救他的。
”她的嗓音極輕,細若遊絲,飄忽不定,落在唐九霄耳中,卻不吝於一道驚天落雷。
“難道你就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去死?”他再也無法按捺住心底那股莫名其妙的焦躁,上前兩步,重重握住她的一側肩膀:“當初那樣的情形,你隻能救得下一個人——”他脫口而出的質問生生地截住,忽而明白了沈卿雲這段時日異常的緣由。
燭光照亮了女子姣好側臉,蒼白而脆弱。
即便是被他生生扳過身來,她依舊垂著眼,彆著頭執拗地不肯看他,更冇有任何要呼痛的跡象。
同往日溫柔乖順,滿心滿眼皆是他的模樣,簡直大相徑庭。
陌生地叫他心慌。
唐九霄緩緩鬆開手,嗓音頓時乾澀了幾分:“背後下毒的真凶,你給我些時日,定然能查出端倪。
”是了,事到如今,他還在惺惺作態。
將手中線香湊近火苗點燃,青煙嫋嫋,掩住了沈卿雲眼底譏誚的光。
倘若那日她不曾聽見唐九霄和他心腹的對話。
她大約此生都不可能知道。
眼前的男人,她的心上人,同她說遍真心,發儘誓言的郎君。
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哭哭啼啼兩三日了。
”縱使隔著一道門扉,屋裡的對話仍然清晰可聞:“嘖,好端端地惹上這種糟心事,真倒黴。
”那道抱怨的嗓音熟悉又陌生,含著顯而易見的散漫之意,彷彿隻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蜀州唐家是什麼門第?怎麼可能真的娶一個鄉野醫女?”“帶回去,安置在外頭做個外室罷了,”唐九霄似乎嗤地笑了一聲,接著道:“畢竟這麼聽話又順心,留著也有些用處。
”蜀州唐家。
沈卿雲渾身的血液幾近凝固。
蜀地富饒,遠離中原。
唐家在蜀州發展數百年,一手壟斷了當地的貨運、官鹽、礦產等生意,幾乎是當地隻手遮天的存在。
唐九霄同她相伴三載,兩人親密無間,情深意篤,早已私定終身,到了成婚論嫁的地步。
可沈卿雲從未想過,這一切都是一個彌天大謊。
身份是假,情意也是假。
唯有欺騙是真,玩弄是真。
意識逐漸恍惚,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而後麵他又說了些什麼,她更是一個字都冇聽進去。
那些極儘輕蔑的話語就像是刀子一樣,銳利無匹,偏又慢條斯理地割在她心頭。
直至她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痛到麻木。
手持線香俯身拜倒在地時,沈卿雲閉了閉眼,深深吐出一口氣。
哪怕她不惜一切救了他,哪怕她為了治他舊疾耗儘心力,施針抓藥,推敲醫案,無一不是親力親為,生怕其中出半點差錯。
原來落到最後,不過是一句微不足道的有些用處。
這段時日,她對著那張假惺惺的麵孔,曾不止一次地想撕破這些表象,聲嘶力竭地質問,問問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要叫他這般來折磨自己。
她早該如此。
可她卻遲遲舍不下昔日裡的那幾分情意,於是拖到了這個眼下這個難堪的地步。
將線香插入香爐灰燼裡,沈卿雲直起身,拂袖揮開唐九霄欲要來攙扶自己的手。
須臾,他眼神猝然迸出不耐煩的戾氣。
但幾乎就在同時,察覺到她的打量,那絲不耐立刻被他強行壓下,彷彿受驚般垂下眼簾,巧妙地遮掩了所有真實情緒。
昏黃燭火順著他鴉羽似的長睫垂落,在眼瞼處投下濃密陰影。
於是愈加襯得這張帶著異域血統的麵龐眉目深邃,俊美如斯。
沈卿雲忽然想笑。
如此拙劣至極,破綻百出的演技。
她怎麼能被他騙了那麼久?怪就怪這張臉太過驚為天人。
縱使木然垂眸,或是隨意抬眼,平白無故地,那雙如癡似醉的桃花眸裡便能溢位三分情意。
她這遭一敗塗地,當真是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色令智昏罷了。
兩人走出祠堂,並肩立於廊下。
初雪未歇,細碎的雪沫被風捲著,在階下沉默地旋開一道道流轉的白。
許久。
沈卿雲終於開口,語氣微妙地打破了當下的凝滯:“一路車馬勞頓,隨我遠赴遼州……辛苦你了。
”字麵是熨帖的關懷,可那語調卻像蒙著一層薄冰,客氣得如同對著初次見麵的陌生人。
唐九霄心頭驟然掠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極其細微,偏又容不得他忽略。
像是有一枚細針,猝不及防地紮了他一下。
他下意識蹙起眉,試圖從眼前女子沉靜的側臉上找出一絲叫他安心的熟悉感。
冇有,一絲也冇有。
隻有一片拒人千裡的漠然。
唐九霄原想著,這段時日她氣性大,是因著胡綏的死心生鬱結,難以介懷。
可人死不能複生,再深的悲慟,一日日的過去,他溫言軟語地哄著,總該漸漸淡了。
然而直到現在,那毫不客氣的一拂袖,冷漠的態度,宛如一記無聲的耳光,叫他徹底回過了神。
她在怨他。
所有冰冷的抗拒,全部都是衝著他來的。
簡直是……豈有此理!那場飛來橫禍,且不道他九死一生,是徹頭徹尾的受害者。
再者說,他的性命何等金貴,豈是區區一個胡綏能相提並論的?莫說百倍千倍,便是萬倍也不止!思及至此,那份被冒犯的屈辱感和理所應當的憤怒在胸臆間幾度翻湧,呼之慾出。
他唐九霄在蜀州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曾這般忍氣吞聲地受這麼一個小女子的冷眼和輕慢?再也無法按捺,唐九霄冷嗤一聲,嗓音戾氣漸濃,似是提醒,更像是告誡:“阿雲,適可而止。
”這是他要發怒的征兆。
往日兩人不是冇有過沖突。
雖說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壓著性子,放低身段來哄她。
然而時日漸長,待他那點稀薄的耐性被磨滅,又豈能次次依她?後來每每見他露出這副表情時,沈卿雲便心知自己是踩到他底線了,霎時便徹底掐滅了要同他爭辯的念頭。
她曾以為那是唐九霄的忍讓和包容,是自己懂得見好就收的識趣。
事到如今,她才徹底醒悟過來。
這一次次無聲的偃旗息鼓,並非是他心胸有多寬廣,而是她自己日積月累,早在不知不覺間習慣了退讓。
望著他那張依舊惑人卻已無法再動搖她分毫的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
沈卿雲閉了閉眼,又抬眸看向他:“有一件事,我想了許久。
”大約是淚早已流乾了,此時此刻,她居然相當平靜。
“唐九霄,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什麼到此為止?”唐九霄怔楞一瞬,脫口反問的同時,驟然明白過來。
她竟想同他一拍兩散!霎時,不耐煩也罷,焦躁煩鬱也罷,早已儘數被拋之腦後。
“阿雲,不帶這般遷怒的!”他猛然回身,急急地想去牽她的手:“為什麼?就因為胡綏的死?你就非要同我鬨到這個地步?”“不,胡綏的死與你無關。
”沈卿雲不為所動地避開他的碰觸,退後兩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一切隻怪我的私心,我從未因此遷怒於你。
”唐九霄的手僵在了半空,瞳孔微縮,心下重重地一沉。
有個極壞的猜測陡然從腦中浮現,他本能地壓住心下慌亂,喉結滾動,再開口時,嗓音刻意沉下去,含著幾分蠱惑人心的磁性。
“我究竟哪處做的不對?阿雲,我們之間的情分……何至於此?”沈卿雲冷眼看著唐九霄演的這齣戲,內心早已毫無波瀾。
倘若她不曾親耳聽聞那些飽含輕蔑之詞,單看眼前他這副情真意切的模樣,倒真似她薄情寡義,錯怪了良人。
“究竟為何。
”她唇角牽出一抹譏誚的弧度,嗓音冷淡:“你心知肚明。
”“是誰?誰在你跟前嚼舌根?”唐九霄的臉色驟然大變,隻見他咬緊牙關,眼底戾氣翻湧:“你寧可聽信那些醃臢流言,也不肯信我分毫?”都到了這般地步,他還在演戲,還在試圖把自己的欺瞞搪塞過去。
沈卿雲沉默著,一股沉甸甸的倦意驟然席捲而來。
繼續拉扯下去還有什麼意義?是如被拋棄的可憐棄婦般聲嘶力竭地揭穿他薄情寡義?還是如市井潑婦般歇斯底裡地咒罵泄憤?不過是把她自己也推到這個戲台上,塗白抹朱地當個醜角罷了。
“冇人在我跟前說什麼,我隻是厭了。
”沈卿雲眸光如霜,掠過他俊美卻令人生厭的眉眼:“畢竟再好的皮相,看久了也膩味得緊。
”她倏然抽回目光,轉身時,衣袖劃開一道涇渭分明的界限。
“好聚好散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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