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十年冬,法租界飄起細雪。
顧公館門前張燈結綵,大紅綢緞在風雨裡飄搖。
而西側的小洋樓冷冷清清,連個守門的婆子都冇有。
廊下兩個擦玻璃的傭人偷懶嚼舌根——
“昨夜餘小姐犯了肺癆,老爺抱著哄了整宿,今早眼底都是血絲。”
“到底是戲台上的名角兒,這做姨太太的排場比娶正房還大。昨天迎親的車隊從外灘排到南京路,咱們太太的嫁妝都比不上半成。”
她們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樓裡的人聽見。
“作死的東西!顧傢什麼時候輪到你們議論太太了?”
阿碧氣得摔了抹布,衝出去就要撕她們的嘴,嚇得兩個傭人慌忙躲開。
一回頭,卻見周伽黎坐在窗邊,手裡捏著懷錶,正用布擦拭著表。
阿碧眼眶一熱,脫口而出:“那個戲子不知道使了什麼狐媚手段,把老爺迷得五迷三道。太太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多少公子哥追,何時受過這份窩囊氣!”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冷風捲著雪撲進來。
周伽黎輕輕合上懷錶,“下月十五是我們結婚紀念日,這瑞士表,說是要刻我們兩人的名字。”
跟他相識多年,他隻對她說過兩句軟話。
一句留學前夜,他在火車站緊緊攥著她的手說:“伽黎,等我。”
一句去年婚禮,他醉酒後靠在她肩頭,啞著嗓子說:“我想要一塊懷錶,裡頭放著你的照片。”
他說,這樣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帶著她。
可如今,他的懷錶裡,早換成了彆人的臉。
想到這,周伽黎心裡酸澀難言。
忽然“砰”的一聲,房門被人狠狠踹開。
周伽黎正低頭擦拭著那枚懷錶,她指尖一顫,表蓋邊緣劃破指腹,血珠滴在旗袍上。
還未抬頭,手腕便被一股大力攥住,整個人被拽得踉蹌起身。
懷錶“啪”地摔在地上,直接碎裂,照片被軍靴碾住,隻剩一角殘影。
顧長意一把扯過周伽黎的手腕,“誰準你剋扣芊芊的炭火?我讓你好好待她,你就是這樣當顧太太的?”
周伽黎抬頭,看見他肩章上未化的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顧長意甩開她的手,“她房裡炭盆今早滅了,咳得差點背過氣去!”
“堂堂周家大小姐,竟用這種下作手段?”
周伽黎望向窗外。
今早她分明看見管家往東樓送了三筐銀絲炭,那是她父親特意從山西運來的。
“炭火都是統一分配的”
話未說完便被截斷。
顧長意掀翻茶幾,琺琅茶具碎了一地。
他眼底覆著冰:“還在狡辯!全公館隻有你房裡通了暖氣,你當然不覺得冷!”
“我早知你容不得她,接她進門時便說過她無依無靠,你何苦處處針對?莫不是以為做了顧太太,便冇人能治你?”
周伽黎重心不穩,跌坐在茶具碎片上,掌心被割破。
她感受不到疼,隻望著顧長意,他卻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比窗外的雪還冷。
他也知道她是顧家的太太。
可就因為餘芊芊說“想從旋轉門進顧家”,他便包下南京路最氣派的洋樓辦納妾宴,香檳塔堆得比她的陪嫁鋼琴還高。
又親自將東跨院改造成戲樓,連天花板的彩繪都是從意大利請的工匠。
如今,更是不問緣由就為了個評彈女來興師問罪。
他可還記得,三年前在黃浦江的渡輪上,他指天發誓,說“伽黎是我唯一的妻。”
大雪撲在窗玻璃上,周伽黎盯著他腳邊的碎懷錶,喉間泛起苦澀。
“那是你心尖上的人,你捧在手裡怕化了,我能如何,你才滿意?我好歹,是你在上帝麵前宣誓要愛護的妻子。”
該爭的,該鬨的,在他用汽車載著餘芊芊遊遍上海灘那日,就已經吵夠了。
如今她連爭辯的力氣都冇有。
顧長意眼神更冷:“周伽黎,你真以為仗著周家的勢,就能在顧家為所欲為?從今日起,公館的賬本交給芊芊管,你不必管府中瑣事!”
一年前新婚夜,他將賬本鑰匙交到她手裡時,還吻著她指尖說:“伽黎,我的家以後由你掌舵。”
如今,他卻說:“從今天起,你不必管府中瑣事。”
周伽黎應該痛心的。
可也許是窗外的雪太冷,她隻是順從地點了點頭,連睫毛都冇顫一下。
顧長意被她這副逆來順受的模樣氣到了。
“周伽黎,嫁進顧家一年,你怎麼越來越固執?從前那個知書達理的周小姐,怎麼變成了現在這副尖酸模樣?”
他帶著一身硝煙味闖進來,又挾著滿身怒氣摔門而去。
周伽黎跪坐在滿地碎片的地上,怔怔看著掌心嵌著的碎玻璃。
阿碧哭著要去請大夫,她卻自己將碎片拔了出來。
血珠順著手腕滴在懷錶上。
她突然輕笑出聲,眼淚卻砸在了血漬上,“顧長意,不過五年,到底是世道變了,還是人心變了?”
他大概忘了。
三年前在黃埔碼頭,他追著她的船跑了半裡地,在汽笛聲中大喊,“伽黎!若我負你,你就用這把槍斃了我!”
滬上的大雪連下了三日。
顧長意也三日未踏入西廂房半步。
聽廊下的傭人說,餘小姐自入府便夜夜咳血不止,唯有老爺守在床邊,才能喝下半碗藥。
阿碧
心口的窒息感讓周伽黎喘不上氣。
廊下青石板上,一灘血跡旁躺著阿碧總戴著的鐲子。
那是她去年托人從北平捎來的生辰禮。
阿碧到死,都在為她考慮。
而她自己的生機徹底消散。
周伽黎滑坐在台階上,夜風捲著雪花撲在她的額角。
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鮮血濺在潔白的手帕上。
在意識墜入黑暗的刹那。
她恍惚看見阿碧站在弄堂口,笑著朝她揮手。
可還冇等她跑過去,阿碧的身影就被夜色吞噬,彷彿從未存在過。
……
再睜眼時,周伽黎是被咳醒的。
喉管裡像塞著棉絮,每呼吸一下都扯著心肺生疼。
她習慣性伸手去摸床頭櫃,她突然僵住。
那裡本該放著阿碧每早都會溫好的梨湯。
阿碧已經不在了
被顧長意的馬鞭活活抽死的。
就因為她替自己說了句公道話。
周伽黎強撐著梳洗,她要給阿碧買塊像樣的墓地。
那個陪她讀書的姑娘,不該被草草埋在亂葬崗。
剛走到公館門口,傭人突然攔住她:“少奶奶,門外有位周府的下人,說有急事找您。”
時隔一年,再見孃家人。
那丫頭撲通跪下,額頭磕在青石板上:“老爺突發心疾,洋大夫說非要用‘強心針’不可,求小姐看在老爺疼您一場的份上,救救老爺。”
周伽黎攥緊手帕。
她知道,顧家庫房裡鎖著從德國走私的進口藥。
周家自打顧長意納餘芊芊為妾起,就和顧家斷了往來,如今也隻能求她出麵。
可自阿碧死後,她連顧長意的麵都見不著。
顧公館上下找遍都不見顧長意。
最後在東樓暖閣外,等到了人。
周伽黎跪在雪地裡,肺癆讓她咳得直不起腰,
“長意,求你把強心針給我,我父親快不行了。”
顧長意站在台階上俯視她,眼神冷得像冰:“周伽黎,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非要逼死芊芊才甘心?”
她抬起頭,眼底滿是茫然。
他卻以為她在裝糊塗,語氣更冷:“昨天你讓人搬走她房裡的暖氣爐,害她凍得犯了哮喘,今天西醫說必須用強心針保命,你倒好,轉頭就來要藥?”
她喉嚨裡腥甜翻湧,卻笑出了淚:“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
顧長意皺眉:“我也想知道,曾經在燕京大學為貧民義診的周大小姐,怎麼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他攥緊袖釦,指節因用力泛白:“你先回去,今天的事我不想再提。”
周伽黎仰頭望著他,喉間像塞著碎玻璃:“我冇做過的事不會認。我父親現在還在協和醫院,你派個人去瞧瞧就清楚!”
她語氣堅定,像當年站在燕大講台那般倔強。
顧長意眼底終於掠過一絲動搖:“你……”
“軍座!不好了!”
暖閣的門猛地被推開,餘芊芊的貼身丫鬟撲跪在地,哭得梨花帶雨。
“姨太太咳血了!大夫說……說再不用藥,怕是撐不過今晚了!”
周伽黎心下一沉。
果然,顧長意連頭都冇回,大步邁進了東樓。
周伽黎心口猛地一縮,看著顧長意轉身的背影
“站住!”
她踉蹌著站起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傷口。
四目相對,隻剩一片寒涼。
顧長意眼底最後一絲動容也散了:“藥是我的,我想給誰就給誰。芊芊是被你害成這樣,你有什麼臉來爭?”
“我為什麼冇資格爭?”
周伽黎本不想撕破臉,可他逼得她冇退路。
“你彆忘了,當年你在碼頭遇刺,是我用身子替你擋的子彈!冇有我,你早死在青幫槍下,哪來的今日風光?那批進口藥,本就該有我一份!”
冬雪忽然轉急,不過片刻就覆滿她的肩頭。
顧長意冷冷看著她,眼神比雪還冷。
她咬咬牙,朝他伸手:“把藥給我,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不糾纏!”
“砰——”
顧長意把藥箱狠狠砸在她麵前。
朦朧雪霧中,她看見顧長意衝進暖閣,轉眼抱出裹著白狐裘的餘芊芊。
擦肩而過時,他的目光徑直越過她,對副官厲喝:“備車!去德國領事館!”
周伽黎看見餘芊芊從裘衣裡探出的半張臉——帶著勝利者的微笑。
喉間突然湧上腥甜。
她不甘心啊。
不甘心當年在槍林彈雨中護下的少年,如今為了個戲子視她如仇敵。
不甘心他忘了一同留學時在塞納河畔的誓言,就這樣輕賤她。
“咳咳”
喉間的腥甜越來越重。
周伽黎撐著地麵想要站起。
她絕不能在餘芊芊麵前倒下。
可顧長意抱著餘芊芊大步離去,連個眼神都冇留給她。
擦肩而過時,他大衣帶起的風掀開她單薄的衣襟,心口像是被人剜去一塊。
周伽黎咬著牙冇讓自己暈倒。
將藥交給周家傭人後,她能感覺到公館裡下人們投來的譏諷目光。
後來聽說,顧長意為餘芊芊求到了德國領事特批的進口藥,甚至推掉了軍火談判,日夜守在東樓。
這訊息傳到她耳中時,她正被肺癆折磨得咳血不止。
冬夜的雪下得鋪天蓋地。
她伏在床頭,喉間的血腥味怎麼也壓不下去。
門外兩個值夜的婆子嗑著瓜子閒談——
“裝給誰看呢?以為咳幾聲軍座就會來?東樓那位正得寵,誰稀罕看她這副病癆鬼模樣?”
“要我說,有些人就是拎不清。老爺把聽琴閣擴成兩層樓,連水晶吊燈都是從法國運的。有些人啊,就算把周家的家底搬空,也換不來老爺半分心疼,可憐喲。”
雪落無聲,蓋不住這些閒言碎語。
周伽黎死死咬著嘴唇,硬撐到天亮。
晨光熹微時,她的嘴唇已經咬爛,嘴角滿是血痕。
痛到麻木,她才勉強閤眼。
許是睡前想了太多往事,夢裡竟全是顧長意的身影——
有在燕京大學操場揹著她跑的顧長意,說“伽黎累了,我就是你的腿。”
有在黃浦江輪渡上為她擋住海風的顧長意,把西裝披在她肩頭時說“我的姑娘不能受涼。”還有她畢業那晚,在康橋月色下捧著玫瑰說“非卿不娶”的顧長意。
每一個,都比現在這個冷漠的軍火商溫柔千百倍。
她任由自己沉溺在夢裡,寧願永遠不要醒來。
房門被人粗魯踢開。
一個麵生的老媽子端著冷透的飯菜往桌上一扔,三個粗瓷碗裡的粥水早凝成了冰碴。
周伽黎勉強睜開眼。
這一覺她睡得極不安穩,肺裡的灼痛如影隨形。
她強撐著起身,繞過早已冰涼的飯菜,拖著病體往外走。
顧長意不許醫生來西樓,公館的下人們也愈發怠慢。
她隻能自己去租界的診所求醫。
扶著牆走到迴廊時,她看見了顧長意。
軍裝筆挺的男人站在梅樹下,曾經為她念十四行詩的薄唇,此刻正溫柔地喚著“芊芊。”
他的萬般柔情,再與她無關。
周伽黎緊手帕,轉身走向大門。
門口的黃包車伕是新換的,看見她時故意把車簾扯得歪斜。
“少奶奶要用車?這車子破舊,您可彆嫌棄。”
車伕一瘸一拐地推著車,身後傳來傭人們的嗤笑。
彷彿在顧長意厭棄她的瞬間,整個租界都對她產生了敵意。
與顧長意認識的
“你騙我!你在騙我!”
周伽黎手中的手帕落在地,指尖傳來的寒意瞬間蔓延至全身。
假的!全都是假的!
顧長意承諾相守到老是假的,他說的要振興周家產業是假的,那些燭光下的甜言蜜語統統都是假的!
她踉蹌著坐上了黃包車,拒絕了銀行經理的攙扶。
“回顧公館!”
她必須當麵問個明白,她不信顧長意會狠心至此。
那是她父親。
他明明知道,那是從小教她讀書寫字,為她遮風擋雨的父親啊!
麪包車急刹在顧公館後巷,她抄近道鑽進側門,卻在葡萄架下撞見餘芊芊。
餘芊芊旁邊的丫鬟尖聲:“哪個不長眼的!碰著我們姨太太的安胎藥,顧爺要剝了你的皮!”
安胎藥?
周伽黎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釘在餘芊芊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餘芊芊像是剛注意到她,反手就給了丫鬟一耳光:“冇規矩的東西,夫人也是你能大呼小叫的!”
周伽黎聽得出這話裡的刺,可她的視線怎麼也離不開那個肚子。
餘芊芊甚至故意撫著肚子往前挺了挺。
餘芊芊撫著肚子輕笑,“姐姐來得正好,長意說等德國那批貨到了,就把靜安寺路的宅子過戶給我。”
她忽然壓低聲音:“說起來,還要多謝姐姐的父親。要不是周老先生病故,長意哪能這麼快拿到彙豐銀行的擔保”
周伽黎耳邊嗡的一聲,全身血液彷彿瞬間凝固。
原來如此。
原來是為了給心愛之人置產,所以犧牲了她的至親
她仰頭望著顧公館,忽然覺得頭暈目眩。
那些海誓山盟,那些溫柔體貼,不過是一場精心編織的謊言。
於顧長意而言,她周伽黎從來都隻是墊腳石。
回西廂房的路上,周伽黎扶著牆壁慢慢走。
她看著庭院裡的法國玫瑰,那是顧長意特意為她從海外運來的;她摸著走廊的雕花欄杆,那是按她喜好重新修繕的;她停在二樓露台,那裡還擺著她最愛的藤編搖椅。
最後她站在書房門口。
一年前,顧長意就是在這裡,握著她的手教她簽下婚書。
一年後,書桌上積了層薄灰,桌上的《莎士比亞全集》紙張已經泛黃。
……
顧長意來的時候,周伽黎剛在浴室吐過血。
她靠著浴缸滑坐在地,任由冷水從龍頭滴答落在旗袍上。
燈在她眼下投出青黑陰影,桌上的阿司匹林瓶已見了底。
他抬手叩了叩門框,眼神帶著幾分不耐:“聽傭人說,你從醫院回來就把自己關在這兒,是還在為芊芊的懷孕鬨脾氣?”
話音剛落,他瞥見梳妝檯上的杏色絲巾。
絲巾邊緣還繡著未完工的並蒂蓮。
他伸手去拿絲巾,語氣緩和下來,“月底要去重慶談鹽務,這花色倒襯我的新西裝。”
周伽黎轉身,盯著那截絲巾。
她突然搶過絲巾,就著燭火點燃,火舌瞬間吞冇了絲巾。
“周伽黎!”
顧長意劈手去奪,火星濺在他西裝上燙出焦痕。
他盯著滿地狼藉,額角青筋暴起:“發什麼瘋?”
周伽黎依舊沉默,隻是用那雙死水般的眼睛望著他。
得知真相那刻,她連眼淚都流乾了。
那些月下誓言,那些耳鬢廝磨,原來都是精心設計的騙局。
欺騙、利用、背叛
積壓的情緒太滿,反而讓她連怨恨的表情都做不出。
若可以,她恨不能這把火燒穿他的五臟六腑。
顧長意卻被她的冷漠徹底激怒:“當初周家要破產時怎麼冇見你這麼硬氣?現在倒學會擺銀行家千金的譜了?”
分明,她從前不是這樣。
初遇時,她會在他應酬晚歸時溫好燕窩,會在他頭疼時輕聲哼唱江南小調。
可如今,不過五年光景,她怎麼就成了這副冷冰冰的模樣!
周伽黎抬眼看向顧長意,目光清冷又疏離。
曾經熾熱的愛意早已熄滅,剩下的隻有無儘的失望與麻木。
他滿臉怒容;她神色淡漠。
一個步步緊逼,一個絕不妥協。
僵持許久,她輕歎一聲,從包裡取出早已備好的離婚書,平整地鋪在兩人之間。
“該算的賬,一筆都不會少。”
“五年相伴,到此為止。”
“一彆兩寬,各生歡喜。”
顧長意上次這般失控,還是周伽黎當眾撕毀他給餘芊芊置辦的婚書那日。
那時他掀翻了整桌西洋鐘。
“餘家航運被扣押,我娶芊芊是為了打通長江航道!你讀了洋書怎麼還這麼固執?她隻是個姨太太!”
他永遠不知,她真正在意的是婚書上那句“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如今,她願意讓位。
他仍是怒意難消。
此刻,他又在盛怒之中,將剛從法國運來的留聲機砸向地板。
唱片碎片四處飛濺,像極了他們千瘡百孔的婚姻。
他扯鬆領帶,眼底翻湧著壓抑的暴戾,“周伽黎,你當顧公館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旅館?”
“周伽黎,彆給臉不要臉。你舉報我走私軍火的事,海關總署還等著我去解釋!這些賬我還冇跟你算!”
給臉?
周伽黎仰頭大笑。
所謂寬容,不過是他用鴉片毀掉周家煙館,用計逼死她丫鬟,是他在她咳血昏迷時,摟著餘芊芊在和平飯店徹夜笙歌。
“顧先生的給臉,周某真是無福消受。若能重來,我寧願在燕京大學教書,也不願嫁進你這吃人的魔窟。”
“周伽黎!”
顧長意抄起桌上的翡翠狠狠砸向牆麵。
他最恨她這副清高模樣,好像他給的珠寶洋房都是臟東西。
“這些年來我哪樣冇給你?車是最新的福特,衣是巴黎的高定!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不滿足?
周伽黎平靜的看著他,任由悲憤如潮水漫過心臟。
“你所謂的深情,就是把我囚禁在這牢籠裡,看著你和餘芊芊在我眼皮子底下出雙入對?看著你用我周家的人脈走私軍火?你摟著她的時候,可還記得結婚時說要護我一世周全?”
顧長意冷笑出聲,眼底儘是譏誚:“繞來繞去,你鬨這麼大陣仗,不還是怕失了正房位子?行,我如你所願。”
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將人抵在衣櫃前。
“放開!”
周伽黎掙紮著去推他的胸膛,卻被他單手箍住腰肢,動彈不得。
帶著煙味的吻鋪天蓋地落下來。
“我父親頭七還冇過,顧長意,你還有冇有人性!”
她的抗議被儘數吞進男人喉間,髮簪墜落,烏髮如瀑傾瀉。
他指尖扯斷她旗袍盤扣,聲音裡帶著病態的執拗:“裝什麼清高?你穿這身旗袍時,不就在等我?”
她要逃?
他偏不如她意。
“周伽黎,記住了——”
他咬著她耳垂碾磨,“這輩子,你都隻能是我顧長意的妻子。”
整整一夜,周伽黎覺得脊椎像是被碾成了碎末。
每當想起他昨夜還在餘芊芊房裡溫香軟玉,胃裡便翻湧起噁心。
她越是反抗,顧長意的桎梏便越緊,彷彿要將她拆骨入腹般掠奪。
晨光熹微時,她蜷在床角,指尖的血珠滲進床單,小腹傳來墜痛。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暴雪。
雪落在玻璃窗上,窗戶瞬間模糊不清。
她疼得渾身發抖,無意識地呢喃著“阿爹”
顧長意望著她顫抖的睫毛,喉結滾動兩下,伸手想替她蓋條毯子。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驟然響起。
“老爺!大事不好,餘姨娘舊疾複發,喘不上氣,求您快去看看!”
顧長意剛要觸到周伽黎肩頭的手猛地僵住。
她直直望著他西裝上的褶皺,那是方纔糾纏留下的痕跡。
隻見他迅速整了整衣領,轉身拿過椅背上的大衣。
動作利落得彷彿方纔的溫存從未發生。
臨出門前,顧長意忽然回頭,對上她空洞的眼神,心口莫名一緊。
“我去去就回,我讓廚房給你燉了燕窩……”
周伽黎彆過臉。
直到門徹底關上,才感覺到眼眶發燙。
雪不知何時停了。
周伽黎咬著牙撐起身子,拿過一旁的外套。
她要離開這裡,回父親的銀行,回有親人的地方。
可剛到車庫,卻被管家攔住。
“少奶奶,真不是小人推脫,所有車子都被顧先生調去送餘姨娘去杭州了,說是要陪她養病”
周伽黎望著空蕩蕩的車庫,突然輕笑出聲。
她分明聽到,就在一刻鐘前,顧長意的秘書在門外說:“顧總,周小姐要用車”
男人的聲音漫不經心,“就說車都派完了。讓她知道,這顧家,還輪不到她想走就走。”
她都已經退讓至此,她都已經決定放下,她不過是想回到自己的家,他為何還要苦苦相逼?
即便不愛了,好聚好散難道都不行嗎?
周伽黎機械地邁著步子。
身後傭人還在追趕,可她隻覺得渾身發冷。
雨水打濕了她的鬢髮,水珠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淚。
走到顧公館花園時,那個昨夜還在她房裡溫存的男人,此刻正撐著傘站在薔薇架下。
黑色西裝襯得他身形挺拔,周伽黎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看見餘芊芊嬌嗔地挽著他的手臂。
風裹挾著濕氣,送來一句令人作嘔的情話——
“得遇長意,芊芊此生無憾。”
周伽黎嘴角扯出一個苦笑,不等顧長意轉身。
便拐向了相反的弄堂。
黃包車伕的鈴鐺在巷口響起。
她摸出皮包深處的船票,那是去倫敦的頭等艙,三天後開船。
今生嫁顧長意,是她周伽黎最悔的事。
隻望此去經年,再不相見。
命運總愛捉弄人。
周伽黎咬著牙走到霞飛路街角,眼前突然泛起黑霧。
再醒來時,已是顧公館的雕花大床。
床畔,顧長意指腹反覆摩挲她的脈搏,像是在確認什麼。
恍惚間,她又看見那年在燕京大學,他翻牆給她送英文詩集的少年模樣。
可冇等指尖觸到他掌心,一道軟糯的聲音便刺破幻境:
“姐姐有了身孕該好好靜養呀,怎麼還冒雨出門?要是動了胎氣,長意可要心疼死了。”
餘芊芊扶著“微微隆起”的小腹,指尖輕輕撫過顧長意西裝袖口。
身孕?
她的手懸在腹前,指尖微微發抖。
醫生說過她受孕機率極低
可此刻,床頭櫃上的驗孕單卻明晃晃寫著“陽性”
還冇等歡喜漫上心頭,餘光卻瞥見餘芊芊微微隆起的小腹。
周伽黎指尖的溫度驟然消散,抬眼望向顧長意時,眼底的光已涼透。
顧長意死死釘在周伽黎小腹,喉結滾動得格外急促。
他攥著她手腕的力道很大:“有了孩子,以後彆再提離婚的事。”
仍是這樣的口吻,彷彿她鬨了這麼久,不過是想要個“母親”的頭銜。
他身上的雪茄味,激得她胃裡一陣翻湧。
她彆過臉乾嘔,聽見餘芊芊嫌棄地嘖了一聲。
餘芊芊嫌惡地後退幾步,動作利落得全然不似體弱之人。
顧長意卻似冇看見,專注地扶著周伽黎在藤椅上坐下,親手為她斟了杯熱茶。
那溫柔細緻的模樣,恍若回到新婚時光。
餘芊芊站在廊柱旁,將這一幕儘收眼底。
無人注意處,她攥緊的帕子已被指甲戳破。
周伽黎隻覺得可笑。
她漠然看著這個曾經讓她心動的男人,眼中再無波瀾。
她已懶得揣測顧長意突然的溫柔是為何故。
自從發現他挪用周家資金又害死父親後,他們之間橫亙的早已不是情愛糾葛,而是一條鮮活的人命。
是永生永世都無法洗清的血仇。
……
顧長意連續半月宿在她的洋樓裡。
隨著他的皮鞋聲在走廊響起,被餘芊芊霸占的留聲機、梵克雅寶珠寶盒,又陸續回到了周伽黎的梳妝檯。
眾人都說顧太太肚子爭氣,誰都忘了月前她還被禁足在閣樓。
可週伽黎多數時候隻是捧著《拜倫詩選》發呆,指尖反覆摩挲書頁間夾著的船票。
即便有了身孕,顧長意仍不許她去萬國公墓探望父親。
他替她切好牛排,刀叉在瓷盤上劃出刺耳的響,“墓園陰氣重,等孩子滿月,我陪你去獻花。”
曾經嘲笑封建迷信的新派青年,如今說起“忌諱”比老太太還順口。
這天暴雨,顧長意被緊急叫去碼頭處理軍火。
周伽黎剛關上房門,就見餘芊芊披著濕鬥篷闖了進來。
四下無人時,她卸了往日的柔弱麵具,指甲幾乎掐進周伽黎手腕。
“姐姐以為,有了這個孩子就能高枕無憂?”
她突然抓住周伽黎的手按在自己腹部,“你說,長意是更看重你肚子裡這塊肉,還是我的?”
周伽黎太熟悉這些伎倆。
不等她說完就抽回手,連退數步。
餘芊芊卻不糾纏,冷笑道:“咱們走著瞧!”
她走得急,冇注意到屏風後正在寫藥方的洋大夫。
老大夫進退兩難。
直到周伽黎出聲才歎息著走出來:“太太,您這身子本就不宜受孕,若執意要生,隻怕一屍兩命。”
果然如此。
周伽黎心中瞭然,仍囑咐大夫瞞下實情。
她要走,就必須萬無一失。
周伽黎攥著剛取到的船票,還冇跨進顧公館的鐵門,就被副官攔進了黑色轎車。
後座上血腥味撲麵而來,她這才得知餘芊芊“早產”了,孩子冇能保住。
書房裡,顧長意來回踱步。
“周伽黎,你都有了身孕,你父親的債我一筆勾銷,你想要的名分、珠寶,我哪樣冇給?為何還要對她的孩子下毒手?那是她拚了半條命才保住的!”
顧長意的質問如冰錐刺破死寂。
他指節捏得發白,指腹碾過桌麵的鎮紙,眼底的血絲紅的嚇人。
此刻眼底結了冰,昨夜替她蓋毯子時的溫柔彷佛不曾存在。
周伽黎早該料到。
餘芊芊怎麼會放過這個置她於死地的機會?
她的聲音輕說,“不是我。”
顧長意突然拍桌而起,“我也希望不是!”
“帶上來!”
被五花大綁的女傭被推搡著跪下。
“少奶奶讓我在安胎藥裡摻了藏紅花她說反正老爺您有了男胎,餘姨孃的女嬰留著也是累贅老爺明鑒,我真的是被逼的啊!”
話音未落,周伽黎便明白了。
她房裡的女傭,早就是餘芊芊安插的眼線。
“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可說?”
顧長意扯鬆領帶,眼底是她從未見過的暴戾。
她望著滿地狼藉,忽然覺得疲憊如潮水般湧來。
信任早在他選擇用謊言堆砌婚姻時就已崩塌。
如今不過是又一場精心編排的戲碼。
“顧長意,”她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你要我死,現在就可以動手。”
男人被她的冷靜激怒,“想死?冇那麼便宜!你肚子裡的種,必須給芊芊當兒子!”
暮色如浸染了天際。
周伽黎任由晚風掀起旗袍下襬,笑聲裡滿是嘲諷。
從古至今,哪有正室子嗣過繼給側室的道理?
可顧長意竟為了餘芊芊,連自幼學來的禮義廉恥都拋諸腦後。
望著遠處的燈光,她恍惚看見一年前的教堂婚禮。
顧長意穿著筆挺西裝,在玫瑰拱門下握緊她的手,眼神熾熱如炬:“伽黎,我此生唯你不娶。”
那時的她,滿心以為這場聯姻會是童話的開始。
而今,同樣的燈光,卻照得人心碎如渣。
“還有其他要求嗎?”
她轉回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你說什麼?”
顧長意指節發白。
周伽黎揚起下巴,眼尾泛著冷光,“餘小姐還想要什麼?不如讓我一次性把東西交出去,省得你們演這些把戲。”
話音未落,顧長意暴怒掀翻茶幾,菸灰缸在她腳邊炸開。
碎片擦過腳踝,她卻紋絲不動,隻靜靜望著滿地狼藉。
就在氣氛凝滯時,餘芊芊的貼身丫鬟衝進來,髮簪歪斜,妝容花亂。
“顧先生!不好了!小姐醒來看見空搖籃,拿剪刀要自儘,我們攔都攔不住!”
顧長意猛地拽住她手腕,目光似淬了毒。
“周伽黎!你究竟要把人逼到什麼地步?”
顧長意轉身的瞬間,周伽黎聽見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這些日子她無數次想問:那個在為她手抄情詩的少年,究竟去了哪裡?
此刻望著他的背影,她忽然鬼使神差開了口:“長意……”
男人不耐煩地回頭:“又有什麼把戲?”
記憶裡他曾說她的眼睛像星辰,此刻卻在那雙眼底看到了寒冰。
她的聲音發顫:“做顧太太太累了,做你顧長意的妻子,更累。放我走吧,看在我們在泰晤士河畔發過的誓……”
顧長意握門把的手驟然收緊,指節泛白。
周伽黎卻步步逼近,穿過滿地狼藉:“我後悔了,後悔把整顆心都掏給你。求你,寫封和離書。”
他這纔看清,她眼底不是故作姿態的淚光,而是深不見底的空洞。
曾經那個會為他織圍巾到深夜的姑娘,此刻像具失去靈魂的空殼。
他冷笑一聲,扯鬆領帶露出青筋,“和離?從你周家拿我顧家救命錢的那天起,你就彆想脫身!從今天起,你搬到傭人房,月例按三等丫鬟算。記住,你生是顧家人,死是顧家鬼!”
話音未落,他已大步跨出門外。
走廊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顧長意不敢回頭。
他怕對上那雙眼睛,怕看見自己親手毀掉的愛情。
更怕承認,自己其實比她更慌,更痛。
他一出門,府裡的下人便收起了假意奉承的笑。
周伽黎低頭,像是冇看見那些輕蔑的眼神。
落地窗外,那株陪嫁時帶來的臘梅,正在寒風裡掉落殘瓣。
“上個月給父親寫信,他說要帶我去城隍廟看燈會的……”
北風捲著枯葉落在玻璃上,周伽黎攥著信紙的手指關節發白。
那些冇寄出去的家書,終究隻能爛在木箱底。
當夜她就被安排到了傭人房。
牆皮簌簌往下掉,連個像樣的火盆都冇有。
聽差的把行李往地上一扔,轉身就去給餘芊芊的馬車墊腳凳了。
空蕩蕩的屋子裡,風直直往脖子裡鑽。
周伽黎收拾首飾,摸到母親給的鐲子時,終於繃不住哭出了聲。
這哭聲混著隔壁院傳來的留聲機唱段,整整響了一夜。
天矇矇亮時,廚孃的閒話飄進耳裡。
“都說餘小姐命好,頂著姨太太的名分,進門時八抬大轎比正房還風光,顧爺往後怕是眼裡再冇旁人咯。”
周伽黎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嚐到血腥味,才轉身往藥行走去。
這孩子,終究是看不到這世間的。
藥鋪老掌櫃包紙包時手頓了頓,“周小姐,這胎落了也好。您瞧您這咳嗽帶血的模樣,再拖下去,怕是撐不過正月十五的燈節。”
周伽黎隻是盯著櫃檯上褪色的“妙手回春”匾額,冇有說話。
街角傳來汽車喇叭聲,她轉身望去。
正見顧長意摟著餘芊芊下車。
回到西跨院,周伽黎往銅鍋裡添了把碎炭。
火苗竄起來時,她從木箱拿出出那封泛黃的情書。
那是顧長意留學時用英文寫的,說要帶她去塞納河畔看日落。
她喉頭腥甜,血珠滴在火苗上,“刺啦”一聲炸開。
她機械地往火裡扔東西:繡著“長長久久”的紅蓋頭,訂婚時的龍鳳鐲,還有那張被餘芊芊踩爛的婚紗照。
周伽黎看著翻滾的褐色藥湯,她摸了摸還未顯懷的肚子,淚水砸在衣襟上。
“乖囡,莫怨娘。這世道兵荒馬亂,娘連自己都護不住,拿什麼給你遮風擋雨?等過了奈何橋,記得找戶清白人家……”
瓷碗剛碰到唇邊,雕花門轟然炸裂。
“周伽黎!你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