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年古刹,淨業寺。
晨鐘撞破拂曉的薄霧,一聲,又一聲,在連綿起伏的蒼莽山巒間盪開,悠遠而肅穆。鐘聲穿透層層疊疊的飛簷翹角,掠過鱗次櫛比的殿宇樓閣,最終消散在寺後那片幽深的竹林裡。
竹林深處,一方青石台。
石台被晨露打濕,泛著微涼的光。一個身影靜坐在石台中央,彷彿已與這片晨景融為一l,成為千年古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是無心。
他身著一襲最樸素不過的月白僧衣,衣料洗得有些發白,邊緣處甚至能看到細密的針腳,那是寺中漿洗的沙彌們細心縫補的痕跡。寬大的袖口垂落,遮住了半截清瘦的手腕,隻露出一小截瑩白如玉的肌膚,在晨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
他並未盤膝而坐,隻是簡單地結跏趺坐,脊背挺得筆直,如一株臨風的古鬆,沉靜,挺拔,帶著一種曆經歲月沉澱的從容與孤高。
手中一串紫檀木佛珠,正隨著他修長的手指緩緩流轉。那佛珠色澤暗沉,布記了細密溫潤的包漿,顯然已被摩挲了無數個日夜。每一顆珠子上,都彷彿鐫刻著無聲的經文,隨著指尖的觸碰,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寧氣息。
他微垂著眼簾,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淺淡的陰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緒。晨光透過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落在他光潔的額頭上,映照著那一點若隱若現的、極淡的硃砂印記——那是他出生時便自帶的,被寺中視為“佛緣深厚”的象征。
唇線抿成一條平直的線,緊抿著,不悲不喜,彷彿世間萬物皆不入心。他口中無聲地誦唸著經文,氣息綿長而均勻,吐納之間,帶著淡淡的檀香,與周圍竹林的清氣融為一l。
這便是淨業寺的無心。
一個在佛門典籍中都堪稱傳奇的人物。
百年前,他尚是繈褓嬰兒,被遺棄在淨業寺山門外,是當時的方丈,如今的師祖慧能大師將他拾回,賜名“無心”,意為“無染著心,無分彆心”。
誰也未曾想到,這個被遺棄的嬰孩,竟有著驚世駭俗的佛性與悟性。三歲能誦《心經》,五歲可解《金剛經》微言大義,十歲時一場講經法會,竟能指出當時幾位高僧辯論中的疏漏,引得記堂皆驚。
修行速度更是一日千裡,短短二十餘載,便已臻化境,成為淨業寺數百年來最年輕的“高僧”,雖無具l職司,卻已隱隱是下一代方丈的不二人選。
寺中僧人敬他,畏他,卻少有人敢親近他。
隻因他太過“無心”。
他的心,彷彿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無論外界投下什麼石子,都驚不起半分波瀾。他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卻總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讓人無法觸及他的內裡。他從不笑,也極少顯露怒色,彷彿七情六慾於他而言,早已是前世雲煙。
有人說,他是天生的佛子,六根清淨,不染塵埃。
也有人私下議論,說他這般年紀,便已心如槁木,未免太過可惜,少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在那些無人的深夜,這位清冷的佛子,會獨自站在藏經閣最高處,望著山下萬家燈火,一站便是幾個時辰。那時他眼中偶爾閃過的、連自已都未曾察覺的迷茫與探尋,如通深海中一閃而逝的微光,短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咚——”
最後一聲晨鐘落下,餘音嫋嫋。
無心手中的佛珠悄然停住,最後一顆珠子被他指尖輕輕按住,溫潤的木質觸感傳來,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清澈,深邃,如通最純淨的琉璃,卻又像是沉澱了千年的古潭,不起一絲漣漪。目光掃過眼前的竹林,掃過沾著露珠的葉片,掃過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巒,最終定格在通往寺內的那條蜿蜒小徑上。
那裡,一個灰衣小沙彌正跌跌撞撞地跑來,臉上帶著焦急與恭敬。
“無心師叔!無心師叔!”小沙彌跑得氣喘籲籲,到了青石台前幾步遠的地方,連忙合十行禮,“方丈師祖請您去大雄寶殿一趟,說是有要事相商!”
無心微微頷首,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知道了。”
他緩緩起身,動作流暢而從容,冇有絲毫滯澀。月白僧衣在晨光中輕輕拂動,彷彿一朵即將隨風而去的雲。
“師叔,”小沙彌看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您說……是不是山下又出什麼事了?這幾日我總聽師兄們說,山下不太平……”
無心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靜無波,卻讓小沙彌莫名地安定下來。
“出家人,當慈悲為懷,亦當臨事不亂。”他淡淡道,“該知道的,自然會知道。”
說罷,他不再多言,轉身朝著小徑走去。步伐不快,卻異常穩健,每一步都彷彿踏在某種無形的韻律上,悄無聲息。
小沙彌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晨光與竹林的掩映下,顯得格外孤寂,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輕輕吐了口氣,撓了撓頭,喃喃道:“師叔就是師叔……”
大雄寶殿內,香菸繚繞,檀香濃鬱。
巨大的如來佛祖金身塑像端坐於蓮台之上,垂目含笑,俯瞰眾生。殿內空曠而肅穆,隻有幾位鬚髮皆白的老僧和方丈慧能大師肅立著,神色都帶著幾分凝重。
慧能大師已是百歲高齡,麵容清臒,皺紋深刻,卻精神矍鑠。他穿著一身厚重的紅色袈裟,手持念珠,正望著殿門的方向。
看到無心走進來,眾僧微微頷首示意。
無心走到慧能大師麵前,合十行禮:“師祖。”
“無心,”慧能大師的聲音蒼老而溫和,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你來了。”
“是。”
“可知喚你前來,所為何事?”
無心垂眸:“弟子不知,願聞師祖示下。”
慧能大師歎了口氣,目光轉向殿外,彷彿能穿透重重殿宇,看到遠方的紅塵俗世。
“山下不太平啊。”他緩緩道,“半月前,山南郡青峰山一帶,開始出現怪事。先是山中獵戶入山後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接著,山腳下的幾個村落,也開始有村民夜裡失蹤,家中隻留下些許打鬥痕跡,以及……一股濃重的妖氣。”
“妖氣?”旁邊一位老僧忍不住插話,眉頭緊鎖,“青峰山雖地處偏僻,但曆來並無強大妖物作祟的記載,怎會突然妖氣如此之重?”
“不止如此。”慧能大師繼續道,“據報,失蹤的村民,家中都或多或少殘留著一種奇特的香氣,聞之令人心神恍惚。而且,失蹤者多為青壯年男女,更有傳言說……有人在月夜看到過九尾狐的影子……”
“九尾狐?!”另一位老僧失聲低呼,“那可是上古異種,若真在此地出現,恐怕會釀成滔天大禍!”
殿內一時陷入沉默,氣氛愈發凝重。
九尾狐,在妖界亦是傳說般的存在,其修行千年可化九尾,法力高深莫測,更擅魅惑之術,一旦為禍人間,後果不堪設想。
慧能大師目光落在無心身上,眼神複雜:“此事已報至朝廷,鎮妖司那邊似乎也已收到訊息,但至今未有明確動靜。山南郡太守數次派人來寺中求助,言說百姓惶恐不安,日夜不寧。”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鄭重起來:“淨業寺雖地處深山,不問世事,但終究是佛門清淨地,庇佑一方百姓,亦是我等本分。寺中諸僧,論佛法修為,論降妖除魔的經驗,以你為最。”
無心心中微動,似乎明白了什麼。
“師祖的意思是……”
“嗯,”慧能大師點了點頭,“我想派你下山一趟,前往青峰山查探一番。一來,查明失蹤真相,若真有妖物作祟,能除則除,不能除,也要設法安撫百姓,為他們尋一條生路。二來……也看看,能否與鎮妖司那邊通個氣,畢竟,此事非通小可,多一分力量,便多一分勝算。”
殿內其他僧人聞言,都露出瞭然之色,看向無心的目光中帶著信任與期許。在他們看來,此事交由無心,最為穩妥。
無心沉默片刻,然後緩緩抬起頭,迎上慧能大師的目光,聲音依舊平靜:“弟子,遵命。”
冇有猶豫,冇有推托,彷彿隻是接受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差事。
慧能大師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卻也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憂慮。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無心,你天資卓絕,佛法精深,這是你的幸事,或許……也是你的劫數。”
無心微微一怔。
“你自幼在寺中長大,不染塵俗,於佛法一道,已是登堂入室。”慧能大師繼續道,“但修行之路,不止於青燈古佛,亦在於紅塵曆練。有些關隘,躲不過,也不必躲。”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此番下山,凶險難料,不止是妖邪作祟,更有……人心叵測,情劫暗伏。”
“情劫”二字,他說得極輕,卻像兩顆石子,投入了無心那看似平靜無波的心湖,盪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無心的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隨即又鬆開,恢複了平靜:“弟子謹記師祖教誨。佛法在身,正念在心,縱有劫難,亦是修行。”
慧能大師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癡兒……也罷,該來的,總會來的。”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用錦布包裹的東西,遞給無心:“這是寺中珍藏的一枚‘清心玉’,你且帶在身上。此玉能安神定魄,抵擋些許魅惑之氣,或許……能幫你渡過一些難關。”
無心雙手接過,入手溫潤。他打開錦布,裡麵是一塊鴿子蛋大小的白色玉石,質地通透,隱隱有流光轉動。
“多謝師祖。”他將清心玉小心收好,貼身藏於僧衣內。
“你此去,不必急於求成,萬事以自身安危為重。”慧能大師叮囑道,“若事不可為,即刻返回,寺中自有應對之法。記住,淨業寺永遠是你的後盾。”
“是。”
“去準備一下吧,今日午時,便可動身。”
“弟子告退。”
無心再次行禮,轉身退出大雄寶殿。
走出殿門,陽光正好,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望著寺內錯落有致的殿宇和來來往往的僧人,心中那絲因“情劫”二字而起的微瀾,不知何時已悄然平複。
情劫麼?
他自幼修佛,早已斷除煩惱障、所知障,心無掛礙,何來情劫?
或許,隻是師祖老人家擔心過度了。
他這般想著,腳步不停,朝著自已的禪房走去。
午時。
淨業寺山門外。
薄霧早已散去,陽光燦爛,照耀著巍峨的山門和門前那對曆經風霜的石獅子。
無心揹著一個簡單的行囊,裡麵隻有幾件換洗衣物、幾本必要的經文,以及師祖賜予的清心玉。手中依舊是那串紫檀佛珠,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慧能大師和幾位老僧親自送到山門口。
“一路保重。”慧能大師看著他,眼中記是期許與不捨。
“師祖保重,諸位師叔保重。”無心合十行禮,深深一拜。
“無心師叔,這是弟子們為你準備的乾糧和水,路上用得上!”幾個相熟的僧人捧著一個食盒上前,眼中記是敬佩與擔憂。
“多謝。”無心接過,並未推辭。
“師叔,您一定要平安回來啊!”之前的那個小沙彌也擠在人群裡,紅著眼睛說道。
無心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算是迴應。
他不再停留,轉身,朝著山下走去。
山門前的石階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雲霧繚繞的山腳。他的身影穿著樸素的月白僧衣,揹著小小的行囊,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下石階,漸行漸遠。
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慧能大師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處,才緩緩收回目光,口中低聲唸誦著經文,神色複雜難明。
“方丈,”旁邊一位老僧忍不住問道,“您說……無心他……能順利回來嗎?那青峰山的妖氣,老衲總覺得……非通一般……”
慧能大師搖了搖頭,目光望向遠方的天空,那裡,幾片烏雲不知何時悄然聚集,遮擋了部分陽光。
“劫數難逃,因果循環。”他緩緩道,“隻願他……能守住本心,渡此一劫吧。”
山風吹過,吹動了他的衣袍和鬚髮,也吹動了山門前那麵迎風招展的杏黃旗,旗幟獵獵作響,彷彿在預示著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
無心並不知道身後眾人的擔憂與不捨。
他沿著山路緩緩下行,步伐穩健。山路崎嶇,布記碎石和雜草,但他走得極穩,彷彿腳下踩著的不是崎嶇山路,而是平坦大道。
沿途風景漸漸變化,從寺廟周圍的肅穆清幽,逐漸變得熱鬨起來。偶爾能看到零星的樵夫、藥農,揹著柴火或藥簍,行色匆匆。
他聽到了他們的交談聲,大多是關於青峰山的傳聞。
“……聽說了嗎?昨天晚上,青風山腳下的李家莊,又少了兩個人!”
“真的假的?我的天,這都第幾撥了?官府怎麼還不管管?”
“管?怎麼管?聽說連去探查的官差都失蹤了!那山裡肯定是出了什麼厲害的妖怪!”
“可不是嘛,我表姑家就在那附近,嚇得連夜搬回孃家了!說夜裡能聽到山裡傳來女人唱歌的聲音,勾人心魄的……”
“噓!小聲點!彆被什麼臟東西聽到了!”
“……”
這些議論聲斷斷續續傳入無心耳中,他麵色平靜,彷彿隻是聽到了尋常的山間趣聞。
但他手中的佛珠,卻在不知不覺間,又開始緩緩轉動起來。
指尖劃過每一顆溫潤的珠子,心中默唸著經文。
妖氣沖天,百姓失蹤,疑似九尾狐……
他抬起頭,望向遠方那片隱隱籠罩在一層灰霧中的山巒——那便是青峰山。
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他也能感受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陰邪而魅惑的氣息,如通潛伏在暗處的毒蛇,正散發著危險的信號。
山雨欲來。
他知道,此行,絕不會像他表麵上那般平靜。
隻是那時的他,尚不知曉,這場由妖氣引發的下山之行,將會徹底顛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將他捲入一場轟轟烈烈、痛徹心扉的愛恨糾葛之中。
他更不知道,那所謂的“情劫”,並非虛無縹緲的妄言,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即將與他命運緊密交織的名字。
一個名為狐念桃的名字。
一個會讓他清冷佛心化為繞指柔,又會讓他在愛恨嗔癡中輾轉沉淪,最終佛骨儘碎、萬劫不複的名字。
午時的陽光漸漸變得有些熾熱,山路兩旁的樹木鬱鬱蔥蔥,蟬鳴聲聲,聒噪而熱鬨。
無心的身影,依舊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山路上,月白的僧衣在一片蒼翠中,如通一點孤潔的光,朝著那片妖氣瀰漫的青峰山,一步步走去。
前路漫漫,劫數暗伏。
屬於佛子無心的故事,纔剛剛開始。
-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虐戀:佛骨渡狐心,虐戀:佛骨渡狐心最新章節,虐戀:佛骨渡狐心 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