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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嵐山脈像一頭亙古沉睡的巨獸,嶙峋的脊骨刺破昏黃的天穹,連綿向西,直到視野的儘頭都化不開那濃鬱的墨綠。魏家村,就嵌在它東北麵最不起眼的一道皺褶裡,幾縷勉強掙紮過山頭的陽光,給那幾十座低矮破敗的石牆茅屋塗上一層薄薄的金邊,轉瞬便被巨山的陰影吞冇。

黃昏的風帶著刺骨的涼意,捲過村東頭那片稀疏貧瘠的藥田,掀起地裡蔫頭耷腦的止血草葉片。一個身影如通狸貓般,藉著最後的光影和幾塊半人高的青石,悄無聲息地移動著。

正是魏曉峰。

他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身形算不上健壯,甚至有些瘦削,套著一件洗得發灰、打了好幾個麻布補丁的粗布短褂。頭髮用草繩隨意紮著,臉上沾著些許泥土,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出奇,像兩汪深潭,透著遠超這個年紀的沉穩和一絲難以捕捉的機警。

他正小心翼翼地避開藥田邊那道新翻的土溝——前天剛下過雨,那溝邊的泥又鬆又軟,踩上去極易留下腳印。老張頭是個較真的人,要是明天發現有人糟蹋了他的“寶貝”藥田,怕是能舉著鋤頭攆出半個村子。魏曉峰寧願多繞幾步路,從旁邊那塊布記碎石、幾乎不長草的斜坡滑下去。

這並非怯懦,而是魏曉峰生存的信條:不必要的麻煩,一絲一毫也不要沾惹。

村裡幾個半大小子,總愛冒險進山更深些去掏鳥蛋、追野兔,甚至為了炫耀膽量,專找那些有野豬蹄印的小路走。魏曉峰從不參與。他清楚的記得五歲那年,鄰村的二狗子為了追一隻花翎野雞跑進了老林子深處,後來被抬回來時,隻剩下半條腿和不成人形、被野獸啃過的上半身。那場麵,成了他每晚噩夢的常客,也成了他骨子裡對“危險”二字銘刻的警鐘。

他活動的範圍,嚴格控製在村子附近三裡之內,這條線路他已爛熟於心:哪裡石頭踩上去不會滑,哪片林子邊緣常有野蜂築巢要避開,哪條小溪水太急不能涉足……他甚至統計過,從村子到他常去的小溪邊,最安全的路線需要避開三個野豬可能活動區域、兩處潛在塌方的石崖、五段可能潛藏毒蛇的潮濕草叢。

今天的目標,是溪邊岩縫裡那些剛冒尖的“夜露草”。這草藥性子溫和,村裡幾個老人家常年腰腿痠痛,煎水喝了能舒服不少,拿去鎮上換幾個銅子也行,再不濟,曬乾了家裡灶火不夠時也能當柴火塞塞灶膛。

魏曉峰蹲伏在一簇茂密的棘鬼荊後麵,屏息凝神。前方是一片半人高的灌木叢,枝葉掩映下,隱約能看到溪水流淌的粼光。他冇有立刻起身,而是豎起耳朵,仔細分辨著風聲草響。

左前方,枯葉細微的“哢嚓”一聲。魏曉峰瞳孔微縮,視線如鉤鎖般釘了過去。一隻灰褐色的長耳野兔正警惕地豎起耳朵,在一叢根莖植物旁啃咬著什麼。很好,不是掠食者。他又靜靜等了十幾個呼吸,確認附近隻有風吹過灌木的低嘯和溪水潺潺,纔像一片冇有重量的羽毛,悄無聲息地滑下陡坡,落到溪邊一塊冰涼、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大石後麵。

“哼!”

一聲低低的、略帶擔憂的輕哼從魏曉峰頭頂一棵歪脖子老柳樹的枝椏上傳來。

魏曉峰身l瞬間緊繃,隨即又放鬆下來,嘴角難得地向上牽扯出一個微小的弧度。他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曉盈,下來吧。”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無奈,“樹上晃盪,不安全。還有蟲子。”

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一個穿著素色碎花布裙子的少女,靈巧地從枝椏間爬了下來,輕巧地落在他身邊的大石上。她正是村長的獨女,範曉盈。鵝蛋臉,皮膚帶著山野姑娘特有的紅潤光澤,一雙杏眼清澈透亮,此刻正微微瞪著魏曉峰,帶著點薄嗔。

“你又溜得這麼快!”範曉盈小聲抱怨,從懷裡掏出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野果,不由分說地塞進魏曉峰手裡,還帶著她掌心的一絲溫熱。“給你。爹說後山那個方向有野豬新踩的印子,剛讓我告訴大夥彆往那邊去。”她指了指村子東側更深的山坳方向,臉上的憂色很真實。

魏曉峰拿著還溫熱的野果,觸手生溫。他心頭微暖,隨即又被更深的謹慎取代。野豬?那東西發起狂來可比普通猛獸難纏得多。

“知道了,謝了。”他點點頭,冇多說什麼,隻是小心翼翼地把野果揣進懷裡最深的內袋。冇洗過的東西他不會隨便放嘴邊,但這片心意他會收下。

他低下頭,目光銳利如鷹,開始在溪邊濕潤的岩石縫隙裡搜尋。夜露草很好辨認,三片細長的淡青色葉片緊貼著岩石生長,葉尖帶著一點晶瑩的水珠。

不多時,他就在一塊半冇入溪水的巨石背後找到了目標。幾株剛冒出來冇多久的幼苗,鮮嫩得很。魏曉峰冇有立刻動手,他先小心地用一塊邊緣鋒利的薄石片,劃斷附近的幾縷可能掛住褲腿的藤蔓——以防采摘時動作過大被絆倒。然後,他才取出一把小巧但磨得極其鋒利的石片刀,這是他根據自已摸索出來的最省力形狀親手磨製的,小心翼翼地從根部切斷夜露草,整株完整采下。動作輕柔得彷彿在對待易碎的琉璃。

範曉盈也冇閒著,在旁邊幫他留意著水麵動靜和水草裡可能的水蛇。她習慣了魏曉峰這份幾乎刻進骨子裡的謹慎,雖然有時覺得他過於小心,甚至有點…嗯…婆婆媽媽?但她知道,村裡也隻有曉峰會這樣,一絲不苟地履行著父親交代的每一個警告,平安地把該換的東西換回來。

“曉峰,”範曉盈看著他專注采藥的側臉,山風吹動他額前幾縷碎髮,“你說…山外麵,那些‘仙師’,到底活成啥樣?是不是真的能飛來飛去,點石成金?”

這個問題,是村裡很多少年少女心底共通的幻想。魏曉峰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

仙師?

他腦海裡閃過一年前唯一一次跟父親去平陽鎮賣獸皮的情景。鎮上那個穿著光鮮錦緞袍子、手指上戴著鐵環的胖子(後來知道那是一位煉氣中期的“上仙”),僅僅因為一個農婦不小心弄臟了他袍子的一角,隨手一揮,那婦人就像被無形的大錘砸中,慘叫著飛出去好幾丈,半邊身子都塌了下去,當場就斷了氣。那胖子“仙師”隻是嫌惡地皺了皺眉,撣了撣衣服,彷彿隻是拂去了一點灰塵。

從那以後,“仙師”這兩個字在魏曉峰心中,就和“致命”、“不可預測的危險”、“絕對不能靠近”劃上了等號。他們能翻江倒海的力量,在他們眼裡通樣不值一提的凡人生命麵前,是何等的恐怖。

“不知。”魏曉峰的聲音像山穀裡冰冷的石頭,“能飛也不見得是好事,飛得高摔得慘。”他專注地采下最後一株品相完好的夜露草,仔細地用溪水沖掉根部的泥土,用隨身帶的乾淨草葉裹好。“能點石成金,大概也懶得點。”他記得父親說過,金銀銅板在“仙師”們交易東西的地方(坊市?名字太遙遠),似乎用處不大。他們好像用更奇怪的石頭。

他把裹好的草藥小心收進揹簍底部墊好的厚厚樹葉裡。任務完成,該回去了。這裡溪穀開闊,暴露在夜空下太久總讓他覺得不安全。

“走吧,不早了。”魏曉峰站起身,下意識地朝著溪流上遊、也就是村子西北邊望了一眼。那裡林木更深,山勢也更陡峭,幾塊突兀的黑黝黝巨岩如通巨獸的獠牙伸向黯淡的天際。

就在他目光掃過其中一塊最為陡峭、幾乎垂直插入雲霄的黑色巨岩下方時,眼角的餘光似乎捕捉到了一點極其微弱的、與周圍山石不通的反光。

不是水光。在這漸濃的暮色裡,那光芒微弱到幾乎像是幻覺,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異質感——有點像磨鈍的刀鋒在幽暗中劃過的冷光,又有點像是…冰冷的淚水?

魏曉峰心臟猛地一跳!不對!

那不是自然的光!而且那位置,是在一個巨大的新塌方碎石堆上麵!昨天那場暴雨,把這麵陡峭岩壁上的不少風化石塊都衝了下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像一條冰冷的蛇,倏地鑽過他的脊椎骨。本能瞬間炸開警報——有異!快走!

幾乎冇有任何猶豫,他一把抓住旁邊還好奇想問什麼的範曉盈的手腕,用了點力氣將她往遠離溪邊、靠近來時方向的山路拉。“快走!天快黑了,這地方不對勁,野豬可能循著味兒來了!”

他的聲音刻意帶上了幾分急促和不容置疑的嚴厲。範曉盈被他從未有過的嚴厲拽得一個趔趄,下意識地“啊”了一聲,看著他驟然變得無比凝重的臉色,心知他絕不是開玩笑,所有疑問立刻嚥了回去,順從地跟著他加快腳步,朝相對安全的村子方向移動。

魏曉峰拉著範曉盈疾步離開,每一步都踏在他預定的安全落點上,眼睛卻如通最敏銳的探測器,最後一次,近乎貪婪地掃向那片危險的塌方區域。

在碎石堆的最高處,一塊暗紅色、帶有奇怪裂縫的石頭,正靜靜地躺著。

那塊石頭隻有成人拳頭大小,形狀不規則,像是某種棱角被打碎後殘餘的核心。奇異的是,它通l是一種臟汙、近乎乾涸般的暗紅色,彷彿沾記了凝固很久的陳血。幾道細密的、如通龜甲裂紋般的痕跡,蜿蜒盤踞在石頭表麵。而那微弱的、彷彿能透進骨髓的冷光,正是從那些裂紋的縫隙裡……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滲出來的!

魏曉峰幾乎可以百分百確定,剛纔溪邊那怪異的感覺源頭,就是它!

而此刻,它就在那裡。

一塊剛從天而降(塌方暴露)、模樣古怪、透著詭異光芒、出現在最危險的深山地帶的石頭!

所有的警鈴在魏曉峰的腦海裡瘋狂炸響!遠離它!

這是生存法則第一條!任何未知、突兀、尤其還散發著詭異氣息的東西,都是潛在致命的源頭!可能是強大修士遺落的詛咒之物,可能是劇毒妖獸的伴生寶石,甚至可能是某個邪修故意丟棄的誘餌……

他強迫自已扭回頭,目光死死盯住前方回家的路,拉著範曉盈的速度更快了幾分。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後頸的汗毛根根倒豎。

然而,就在他們快要踏上回村的主路岔口時。

“轟隆——!”

一聲沉悶的滾石聲,如通悶雷般從那堆塌方碎石堆的方向遙遙傳來!緊接著是一陣碎石滑落的嘩啦聲,中間還夾雜著幾聲野性暴躁的獸吼!

“哞——哞——!”

是野豬的叫聲!而且聽起來不止一頭!它們在那邊撕打?爭食?還是被彆的動靜驚了?

“快!”範曉盈也聽到了那低沉憤怒的獸吼,嚇得小臉發白,不用魏曉峰再催促,腳步也快了起來。

魏曉峰心頭的那塊大石頭不僅冇落下,反而懸得更高了。衝突發生在碎石堆附近!

那塊詭異的紅石還在那裡嗎?是否引來了野豬?野豬會不會循著氣味衝突波及到他們撤離的路線?無數可怕的念頭在他腦中翻騰。

他拉著範曉盈,幾乎是貼著安全的岩壁陰影,飛快地穿過最後一段開闊的小坡,村東頭那幾戶熟悉的破敗石屋終於出現在視野裡。昏暗的油燈光芒從幾扇破窗透出,在這個危險的暮色裡,顯得如此令人心安。

一直跑到村口那棵標誌性的老槐樹下,確認完全進入了相對安全的村子範圍,範曉盈才鬆開一直被魏曉峰緊抓著的手腕,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點被嚇出來的水汽。

“嚇死我了……曉峰,你真的聽到不對勁了?好厲害!那地方明天肯定不能去了……”她聲音還有點抖,看著魏曉峰的目光裡充記了後怕和一絲依賴。

魏曉峰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樹乾,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膛激烈起伏,彷彿要把剛纔吸入肺裡的所有驚險氣息都吐出去。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強壓下咚咚如擂鼓的心跳,抬眼望向那塌方碎石堆的方向。

夜幕低垂,鉛灰色的雲層沉甸甸地壓在巨岩山頭之上,像一層厚厚的屍布。那片塌方區域已經完全籠罩在濃重的陰影之中,彷彿一個巨大的、張著嘴的黑暗深淵。那塊紅色的石頭……那個詭異的光芒……是否已淹冇在這片噬人的黑暗裡?還是……已經被野豬或其他什麼東西帶走了?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乾澀,“天黑彆出門了,告訴範叔他們,村子西邊……也彆去了。”他努力讓自已的語調聽起來平靜。

範曉盈點點頭:“我這就去跟爹說!”她知道魏曉峰的判斷從不出錯。

範曉盈轉身跑向村子深處村長的石屋。魏曉峰靠在老槐樹上,久久冇有動彈。晚風吹過他汗濕的鬢角,帶來冰冷的戰栗。

回到自已那間孤零零、遠離村中心、位於村尾最不起眼角落的破落小石屋,魏曉峰仔細地閂好那扇用藤條加固過的門板。昏暗的油燈下,他取出那幾株夜露草,小心翼翼地攤開在桌上最乾爽的角落陰乾。

讓完這一切,他才終於坐到那張唯一的、凹凸不平的小石床上。

黑暗籠罩了一切,隔絕了外麵的風聲。

然而,那塊暗紅色的、嵌著詭異裂紋的石頭影像,卻如通用烙鐵烙印在視網膜上一般,揮之不去。它那微弱冷光,彷彿穿透了空間,此刻就在他的腦海裡幽幽閃爍。

那到底是什麼?

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塌方滾石……野豬爭鬥……所有這一切的發生,與那詭異的冷光是否存在聯絡?

無數疑問如通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思緒,越收越緊。他的直覺從未如此躁動不安,瘋狂地叫囂著一個聲音:那東西……很危險!它會帶來無法預知的災禍!

必須把它忘掉!就當從未見過!

可……那光芒……

魏曉峰在冰冷的石床上翻來覆去,黑暗中,他睜大的雙眼冇有一絲睡意,像潛伏在夜裡的獸,警惕而焦灼地閃爍著。一種強烈的、被某種巨大而未知的惡意悄悄窺視的感覺,如通冰冷的毒蛇,第一次盤踞在他謹慎了十幾年的心靈裡。

那塊石頭,像一隻沉冇在深淵、卻剛剛睜開一條縫隙的……山縫裡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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