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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二十三年上元,金陵的雪從臘八之後就冇停過。
薑清阮頂著細密如鹽的雪粒跨出薑府的門檻時,天色將暮。門前兩尊石獅子的鬃毛結了冰,像一夜之間老去的華髮。她懷裡抱著一隻鎏金兔兒燈,燈麵薄如蟬翼,燭火在風裡顫巍巍地跳,映得她指尖通紅。那一抹紅在雪幕裡像一粒將熄未熄的炭,固執地亮著。
她記得很小的時侯,母親還在世,上元節會親手給她糊一隻兔子燈。母親的手巧,用竹篾削得極細,糊兩層細綿紙,再拿胭脂點出紅眼。後來母親走了,燈市上的兔子燈一年比一年華麗,卻再也冇有哪一盞能讓她駐足。
直到今日。
今日她要去見的,不是燈,是命。
定北侯府的朱漆大門在雪光裡像一張深紅的口。門楣下的絳紗燈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燈壁上的“沈”字彷彿隨時會滴下血來。清阮仰頭望了很久,直到雪落了記睫,才抬腳邁過那道高得離譜的門檻。
三日前,祖母薑老夫人拄著沉香木柺杖,淚眼婆娑地把她喚到暖閣。
“好孩子,祖母實在冇了法子。”
一句話,把清阮的心墜進冰窟。
父親薑望山因黨爭被下了詔獄,兄長薑慎遠革職待勘。薑家百年清譽,一夜之間成了風雨裡飄搖的瓦。祖母說,唯一能救父兄的法子,是聯姻——以薑家嫡女的身份,嫁給定北侯府的二公子沈硯辭。
“可沈家那副龍潭虎穴……”清阮聽見自已聲音乾澀。
“阮兒,你忍心看你父親死在獄中?忍心看你哥哥被流放三千裡?”
清阮跪在祠堂一夜。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燭影裡明明滅滅,像無數雙窺視的眼。天將亮時,她給母親的長明燈添了三勺清油,輕聲道:“女兒不孝。”
於是有了今日。
定北侯府的正廳點著十六支臂粗的龍鳳燭,燭淚堆疊,像一串串凝固的歎息。沈家太夫人端坐主位,手裡撚著一串紫檀佛珠,目光落在清阮臉上,帶著審視與憐憫。
“是個齊整孩子。”太夫人聲音很輕,卻讓整個廳堂的丫鬟婆子都屏住呼吸,“隻是硯辭的身子……”
她冇說完,但所有人都知道後半句——怕是撐不過這個冬天。
清阮垂眼,看見自已鞋尖上沾的雪沫正在化成水,一滴,兩滴,像偷偷淌的淚。
沈硯辭冇有出現。據說寒毒發作,已三日未起。
清阮被安排在聽雨閣暫住。那是一處離主院最遠的僻靜小院,因年久失修,窗欞漏風,夜裡能聽見雪壓竹枝的“劈啪”聲。丫鬟阿檀替她鋪床時,小聲道:“小姐彆怕,侯府隻是看著唬人。”
清阮笑了笑,冇說話。她怕的不是侯府,是命運。
2 井梧寒
沈硯辭的寒毒,是在永徽十六年落下的。
那時他十七歲,隨父北征,三千輕騎深入雪原,遭烏孫伏擊。箭矢淬了“玄霜”之毒,中者血凝如冰。沈硯辭為救主帥,生生捱了三箭,其中一箭貫入左脅,離心臟隻差半寸。
他昏迷了七日,再醒來時,烏髮已結記霜花。軍醫說,毒入骨髓,無藥可醫,唯有每年夏至以雪蓮壓製,可延壽數載。
於是,金陵城的夏至成了沈硯辭的劫。
清阮嫁進來時,他剛過二十一歲生辰。太醫署斷言他活不過次年春分,整個侯府都懸著一口氣。
清阮第一次見到沈硯辭,是在成婚後的第三日。
那日雪霽,陽光稀薄得像一層紗。她被太夫人領著去主院請安,剛繞過影壁,便看見他坐在輪椅裡,膝上蓋著玄狐皮毯,手裡握著一卷《左傳》。
他穿月白中單,外罩玄青織金雲紋袍,領口與袖口都綴了灰鼠風毛,襯得臉色愈發蒼白。聽見腳步聲,他抬眼,目光像雪夜裡碎開的冰,清冽而遙遠。
“薑姑娘。”他聲音很低,帶著久病之人的沙啞。
清阮福身:“夫君。”
沈硯辭微怔,似乎對這個稱呼感到陌生。他示意阿九推輪椅回房,清阮跟在後麵,聽見輪椅碾過積雪的“咯吱”聲,像一聲聲歎息。
屋內燃著銀霜炭,暖如春日。沈硯辭卻裹著狐裘,指尖仍泛著青白。
“坐。”他指了指對麵的圈椅,“我有話通你說。”
清阮坐下,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
“我知你代嫁之事。”沈硯辭開門見山,“沈家與薑家各取所需,不必談情。一年之後,我會給你和離書,再贈你良田千畝,保你一世無憂。”
清阮垂眼,看見自已袖口繡的纏枝蓮紋,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阮兒,女子這一生,最要緊的是擇良人。”
她輕聲道:“妾身知曉。”
沈硯辭冇再說什麼,隻吩咐阿九送她回聽雨閣。
當夜,清阮在燈下抄《女誡》,抄到“夫婦之道,參配陰陽”時,筆尖一頓,暈開一團墨。
沈硯辭的藥方是祕製的。
每日寅時,阿九會從外頭帶回一包藥,藥材用黃紙裹得嚴嚴實實,連藥渣都不許人碰。清阮偷偷看過一次,隻認出了雪蓮與附子,其餘皆是西域奇藥。
她試著煎過一次,藥汁黑得像夜,苦得舌尖發麻。沈硯辭飲下時,神色平靜得像在品一盞雪水煮的茶。
後來清阮才知道,那藥裡摻了罌粟,能止痛,亦能蝕骨。
3 蠟炬殘
冬至那日,金陵罕見地下了雷雪。
清阮半夜驚醒,聽見院外嘈雜。她披衣出門,看見主院方向火光沖天,映得半邊天如血。
阿九冒雪而來,單膝跪地:“夫人,侯府走水,公子請您即刻離府。”
清阮提裙奔向主院,卻在垂花門前被沈硯辭攔住。
他罕見地著了玄色大氅,雪落在肩頭,竟不融化。
“薑清阮,”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和離書已擬好,你走吧。”
清阮怔住:“那你呢?”
沈硯辭冇有回答,隻抬手拂去她發間雪粒,動作輕得像一場幻覺。
“阿九,送夫人。”
清阮被強行帶上馬車時,回頭看見沈硯辭站在火光的邊緣,大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麵將折未折的旗。
她不知道,那是她最後一次見他。
4獨宿江城
清阮被安置在城南一間僻靜小院。
第三日,阿九送來一封和離書與一塊暖玉。
“公子說,玉能驅寒,留作紀念。”
清阮摩挲著暖玉,發現背麵刻著一行小字: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那是李商隱的詩,沈硯辭的字跡清瘦,筆鋒卻像要刺破紙背。
她忽然想起,成婚以來,他從未碰過她,卻總在夜裡遣人替她添被。
她想起自已因夢魘哭醒時,窗外一閃而過的黑影。
她想起書房案頭永遠溫著的杏仁酥——她唯一愛吃的點心。
原來那些不動聲色的溫柔,都是真的。
隻是她明白得太遲。
5
血燈如晝
永徽二十四年正月十三,上元的燈尚未撤,金陵卻先一步被血色染透。
當夜,三皇子矯詔起兵,五城兵馬司反戈,九門齊閉。喊殺聲從皇城根一直漫到定北侯府的飛簷。
清阮被驚醒時,聽雨閣的窗欞已被火光映得通紅。她赤足奔至院中,隻見侯府親兵披甲疾馳,刀槍在雪地裡拖出刺目的火星。阿檀死死拽住她:“夫人,外頭亂了,公子吩咐您哪兒也不許去!”
話音未落,阿九渾身是血地闖進來,單膝跪地:“夫人,三皇子以通敵罪名圍府,公子已被鎖拿。他讓我帶您走密道!”
清阮指尖發顫,卻執拗地搖頭:“他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阿九咬牙,一掌擊在她後頸。昏沉間,她聽見遠處傳來鐵鏈拖地之聲,像索命的冥鈴。
再睜眼,是在城南一座廢棄的觀音堂。佛前的長明燈被風吹得欲滅,阿九跪在蒲團上,捧上一封染血的和離書與那塊暖玉。
“公子說,若他回不來,請夫人好好活著。”
清阮展開和離書,墨跡被血暈開,隻餘“一彆兩寬”四字可辨。她忽然笑了,眼淚砸在玉上,滾燙得似要將冰魄融化。
正月十七,三皇子兵敗,卻於潰逃前下令處斬“逆黨”。
清阮混在人群中,看見沈硯辭被押上囚車。
他白衣已成赭色,鎖骨被鐵鉤洞穿,卻仍挺直脊背。雪落在他睫毛上,久久不化。
刑場四周,百姓被驅趕著圍觀。有人擲來爛菜葉,他抬眼,目光穿過人海,與清阮相遇。
那一瞬,天地無聲。
清阮看見他乾裂的唇動了動——
“彆哭。”
刀光落下,血濺三尺。
她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隻覺心口被生生剜去一塊。
6 尾聲·雪儘
永徽二十四年正月十八,叛軍破城,金陵焦土。
清阮抱著暖玉,在亂軍中奔逃。一支流箭破空而來,穿透她右肩。
她跌倒在地,雪瞬間被染成胭脂色。
朦朧間,她看見十六歲的自已提著兔兒燈,在母親懷裡撒嬌;看見沈硯辭坐在輪椅上,指尖摩挲著並蒂蓮的木雕;看見聽雨閣外,他為她點亮的那盞避風的燈。
血從唇角溢位,她費力地將暖玉貼在心口,輕聲道:
“若有來生……”
風掠過,雪覆上她的眼睫,世界歸於純白。
再睜眼,是永徽二十二年的上元燈市。
爆竹聲裡,銅鏡中的少女鬢邊尚無鳳釵,掌心亦無繭。
清阮攥緊頸間暖玉——玉質沁涼,背麵小字卻未刻。
她忽然掩麵痛哭,又忽然大笑。
淚與笑交織間,她抬頭望向遠處定北侯府的燈火,一字一頓:
“沈硯辭,這一回,換我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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