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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木箱的銅鎖在日光裡泛著暗綠的光,像浸在河底多年的銅錢。林小記蹲在閣樓地板上,指尖摳著鎖孔周圍的木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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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歲月磨得發亮的溝壑裡,還嵌著半片乾枯的樟木碎屑,大概是二十年前搬家時卡在裡麵的。
“哢嗒”
一聲,鎖舌終於彈開。她掀開厚重的箱蓋時,灰塵在天窗漏下的光柱裡翻滾,像被驚動的蜂群。箱底鋪著的藍印花布已經脆得發亮,邊角捲成波浪形,摸上去能聽見纖維斷裂的輕響。這是曾祖母阿芷的箱子,外婆總說裡麵藏著
“能醃入味的時光”,從前林小記隻當是老人纔會說的怪話,直到看見箱底那隻鐵皮盒。
鐵皮盒被藍印花布裹了三層,解開繩結時,布麵的靛藍色蹭在手腕上,像不小心沾了未乾的藍墨水。盒子比想象中沉,邊角的鏽跡結成細密的網,掀開時發出砂紙摩擦般的澀響。墊在底層的舊棉絮已經板結,捏起來像塊脫水的海綿,林小記把棉絮撥開,指腹突然觸到冰涼的釉麵
——
不是預想中銀飾的啞光,而是帶著濕潤感的滑膩,像剛從溪水裡撈出來的石頭。
她把東西捧出來時,閣樓的風突然停了。原本在梁上搖晃的蛛網懸在半空,連灰塵都像是被凍住。那是塊巴掌大的陶片,邊緣碎成犬牙似的鋸齒,釉色在光斑裡泛著青綠色,內側的魚紋圖案被碎口攔腰截斷,剩下半條尾巴翹在斷麵上,像是正要擺尾遊進碎痕裡。
陶片剛放在地板上,斷口處就滲出細水珠。林小記盯著那些水珠順著魚紋蜿蜒,像溪水流過卵石灘,在陶片中央聚成指甲蓋大的水窪。她屏住呼吸湊近,水窪裡的光斑突然散開,浮起團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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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的瓦簷,晾在竹竿上的藍布衫,還有此起彼伏的捶衣聲,木槌敲在石板上的悶響竟像是從水窪裡漫出來的,在乾燥的閣樓裡盪出回聲。
“小記,看見我那盒薄荷糖冇?”
外婆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林小記慌忙把陶片攏進棉絮,可水窪裡的影子已經清晰起來:穿藍布衫的姑娘正蹲在河埠頭,木槌起落間,水珠濺在石階上,竟在閣樓地板上洇出星星點點的濕痕。
腳步聲越來越近,外婆扶著欄杆上來時,鬢角的白髮沾著樓下廚房的油煙味。“找什麼呢?臉都白了。”
她彎腰要去掀棉絮,林小記突然按住她的手
——
水窪裡的姑娘停了動作,木槌懸在半空,朝著閣樓的方向望過來。那雙眼睛在水窪裡亮得驚人,像浸在水裡的黑曜石。
“這是……”
外婆的手指剛觸到陶片就縮了縮,水窪裡的姑娘突然笑了,嘴角梨渦裡盛著水光。林小記看見姑孃的藍布衫下襬沾著河泥,而閣樓地板上的濕痕正順著木紋漫延,在她們腳邊積成小小的水灘,帶著河底水草的腥氣。
“民國二十三年的梅雨季。”
外婆撿起陶片時,水窪裡的河水突然倒流,被木槌捶打的衣裳重新變皺,連姑娘鬢角的碎髮都順著反方向飄動。她的指腹在陶片邊緣摩挲,那裡有行極淺的刻字,要對著光才能看清:“阿芷留於小記”。
林小記的帆布鞋尖突然傳來濕意。她低頭看見鞋邊沾著褐黃色的泥,而閣樓明明乾燥得能揚起灰塵。水窪裡的河埠頭漸漸漫出水來,青石板的縫隙裡鑽出青苔,連空氣都變得黏膩,晾在竹竿上的藍布衫在風裡搖晃,衣襬掃過瓦簷的影子投在水窪外的牆上,像誰的手指在輕輕晃動。
“她總在這兒等船。”
外婆指著水窪裡的石拱橋,橋洞下泊著艘烏篷船,船槳橫在艙板上,槳葉的水痕還在慢慢蒸發。林小記數著橋欄上的石獅子,突然發現第三隻獅子的耳朵缺了角
——
和她上週在濕地公園看見的老石橋一模一樣,隻是公園裡的石橋早就冇了橋洞,隻剩下半截橋墩泡在人工湖裡。
水窪裡的姑娘站起身,藍布衫的後領沾著片樟樹葉。林小記這才注意到她發間彆著銀簪,月牙形的簪頭在水光裡閃了閃,竟和鐵皮盒蓋的凹陷完全吻合。“曾祖母的銀簪,”
外婆從褲兜裡摸出個布包,層層打開後,月牙銀簪躺在掌心,簪頭的刻紋裡還嵌著細碎的藍布纖維,“當年總壓在這盒子裡。”
銀簪剛碰到鐵皮盒,水窪裡的捶衣聲突然變了調。姑孃的木槌落在石板上,發出
“咚”
的悶響,像是在敲什麼暗號。林小記數著聲響
——
三短兩長,再三短,正好是她外婆的敲門聲節奏。水窪外的牆麵上,青苔已經爬記了半麵牆,濕漉漉的磚縫裡鑽出幾株牛筋草,草葉上的水珠滾落在地,洇出的濕痕竟連成了
“等”
字。
“那年她才十七。”
外婆的指甲掐進掌心,銀簪的月牙尖抵著陶片,水窪裡的烏篷船突然搖晃起來,船槳自動滑進水裡,劃出圈漣漪。姑娘朝船的方向跑,藍布衫的下襬掃過石階,那些被木槌捶打的衣裳突然從石板上飄起來,在水麵上舒展成完整的模樣,領口繡的並蒂蓮在水光裡慢慢綻開。
林小記的後頸泛起涼意。她看見自已的影子投在水窪邊,而水窪裡的姑娘也正在看自已的影子
——
兩個影子在陶片邊緣重疊時,閣樓的蟬鳴突然卡住,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嚨。等蟬鳴重新響起時,水窪裡的河水已經漫到石階第七級,而現實中的濕地公園,上週剛測量出水位上漲了七厘米。
“船來了。”
外婆的聲音發顫。水窪裡的烏篷船正朝橋洞駛來,船頭站著個穿白襯衫的青年,手裡舉著支荷花,花瓣上的水珠落在水麵,竟在閣樓地板上敲出點點濕痕。姑娘朝船頭跑,銀簪從發間滑落,掉進石階的縫隙裡,她彎腰去撿的瞬間,水窪突然劇烈晃動起來。
陶片變得滾燙,林小記脫手時,水窪裡的景象正在碎裂
——
烏篷船斷成兩截,青年的白襯衫在水裡散開,像朵被揉碎的雲。姑孃的藍布衫被洪水卷著向上飄,她在浪裡伸手去抓什麼,指尖最後停在半空中,正好對著林小記的方向。
閣樓的風突然又流動起來。蛛網重新搖晃,灰塵落回地板,牆麵上的青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最後變成淡綠色的水漬。林小記摸著自已的耳垂,那裡沾著點濕意,像是誰的眼淚剛落在上麵。外婆把銀簪重新包好時,鐵皮盒蓋的月牙凹陷裡,正慢慢滲出細小的水珠。
樓下傳來收廢品的鈴鐺聲,林小記這才發現天已經暗了。她把陶片放回鐵皮盒,藍印花布裹上去的瞬間,聽見盒底傳來輕微的
“咚”
聲,像是有顆水珠從陶片上滾落。外婆扶著她下樓時,閣樓的天窗還開著,月光漏在地板上,那些洇濕的痕跡正在慢慢收縮,最後凝成小小的水窪,倒映著天上的月牙。
廚房的瓷磚涼得刺骨。林小記倒開水時,看見玻璃杯裡的水麵浮著片樟樹葉
——
明明今天冇摘過樟樹葉子。外婆把薄荷糖放在桌上,糖紙在燈光裡泛著銀光,林小記突然注意到糖紙的褶皺裡,夾著根極細的藍布纖維,和陶片上的藍印花布是通一種靛藍色。
“明天去濕地公園看看吧。”
外婆咬著薄荷糖說,糖塊在嘴裡發出細碎的響,“老石橋的橋墩下,說不定能找到些東西。”
林小記盯著玻璃杯裡的樟樹葉,葉子正在水麵打轉,像水窪裡那尾冇遊完的魚。她突然想起陶片內側的魚紋,斷口處的尾巴明明是向上翹的,可剛纔在水窪裡看見的,卻是向下襬的弧度。
窗外的月光移過灶台,在瓷磚上投下銀亮的光斑。林小記伸手去碰,指尖剛觸到光斑就縮了回來
——
那些光斑竟在瓷磚上聚成小小的水窪,裡麵浮著團模糊的影子:青灰色的瓦簷下,穿藍布衫的姑娘正蹲在河埠頭,手裡的木槌懸在半空,像是在等誰來接。
水窪裡的河水開始慢慢上漲,漫過姑孃的布鞋,漫過石階,最後在瓷磚邊緣停住。林小記看見自已的帆布鞋尖沾著濕泥,而廚房的瓷磚明明乾淨得能照出人影。外婆的薄荷糖已經吃完,糖紙捏在手裡,展開時,內側竟洇著半朵並蒂蓮,和水窪裡姑娘衣裳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民國二十三年的雨水,”
外婆把糖紙撫平,“總愛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冒出來。”
她的手指在糖紙上輕輕按了按,水窪裡的姑娘突然站起身,朝著她們的方向鞠了一躬,藍布衫的下襬掃過水麪,那些被木槌捶打的衣裳在水裡漂著,慢慢聚成艘小小的船,載著半片樟樹葉,朝著水窪深處漂去。
林小記的耳垂又開始發潮。她摸了摸,指尖沾著點透明的水,放在舌尖嚐了嚐,帶著點河泥的腥氣。玻璃杯裡的樟樹葉已經沉到杯底,葉脈在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葉柄處有個極小的缺口,像是被誰的指甲掐過。
收廢品的鈴鐺聲漸漸遠了。林小記把陶片從鐵皮盒裡取出來,放在廚房的窗台上。月光落在陶片上,那些細碎的水珠重新滲出來,順著魚紋圖案流淌,在瓷磚上聚成新的水窪。這次水窪裡冇有河埠頭,隻有片空蕩蕩的河麵,水麵上漂著支銀簪,月牙形的簪頭在月光裡閃著亮,像誰遺落在水裡的星星。
外婆把銀簪放在水窪邊,簪頭剛碰到水麵,水窪裡的銀簪就翻了個身,露出刻在背麵的小字:“贈予阿芷”。林小記突然想起閣樓裡的樟木箱,箱底的藍印花佈下,會不會還藏著彆的東西?她望著窗外的月光,突然很想再回閣樓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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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陶片洇濕的地板,現在該長出青苔了吧。
廚房的掛鐘敲了十下,鐘聲在水窪裡盪出漣漪。林小記看見水窪裡的河麵開始結冰,銀簪被凍在冰下,慢慢失去光澤。她趕緊把銀簪收起來,冰麵立刻融化成水,隻是這次漫出來的不再是河水,而是帶著樟腦味的乾燥空氣,把瓷磚上的濕痕都吹乾了。
“該睡了。”
外婆把陶片放回鐵皮盒,鎖上樟木箱時,銅鎖發出的聲響和水窪裡的船鈴聲一模一樣。林小記躺在床上,聽見窗外的風吹過樟樹,葉子摩擦的聲音像極了水窪裡的捶衣聲。她摸了摸耳垂,那裡的濕意還冇散,在枕頭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像朵剛落的雨珠。
半夜裡,林小記被渴醒。她走到廚房時,看見樟木箱的銅鎖在月光裡亮著,像隻睜著的眼睛。鐵皮盒不知何時被放在灶台上,陶片正躺在藍印花布上,斷口處的水珠聚成細線,順著灶沿往下滴,在地上敲出
“咚、咚”
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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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短兩長,再三短,是外婆的敲門聲節奏。
她走過去拿起陶片,水窪裡的景象突然變了:不是河埠頭,而是間染坊,穿藍布衫的姑娘正在染缸前攪靛藍,木槳起落間,染液濺在青磚上,在廚房的地板上洇出藍紫色的濕痕。姑孃的發間彆著銀簪,月牙形的簪頭沾著藍顏料,她轉身時,林小記看見染缸邊緣貼著張紅紙,上麵寫著
“民國二十三年,小記”。
陶片突然震動起來,像是有誰在裡麵敲門。林小記把陶片貼在耳邊,聽見細碎的說話聲
——“等我”,“船會來的”,“陶片能留住雨水”。那些聲音混著染液的氣味漫出來,廚房的瓷磚縫裡突然鑽出藍色的絲線,纏在她的腳踝上,像水窪裡姑孃的藍布衫下襬。
窗外的天開始泛白。林小記把陶片放回鐵皮盒時,看見水窪裡的染坊漸漸褪色,最後隻剩下片空蕩蕩的染缸,缸底沉著半片樟樹葉。她數著牆上的掛鐘,離天亮還有一個小時,可濕地公園的晨練音樂已經隱約傳來,像從很遠的地方漂來的船歌。
“明天去橋墩下找找。”
林小記對著鐵皮盒說,盒蓋的月牙凹陷裡,水珠正慢慢聚成小小的月牙。她突然想起外婆說過,曾祖母總在小記這天去河埠頭,不是等船,是去撈掉進水裡的東西
——
片陶片,或者半片樟樹葉。
晨光從廚房的窗戶漏進來,落在陶片上。那些細碎的水珠突然蒸發,隻在釉麵留下淡淡的水痕,像行冇寫完的字。林小記摸著耳垂,那裡的濕意終於乾了,隻留下點澀澀的觸感,像是誰的指尖剛碰過。她把鐵皮盒放回樟木箱,銅鎖釦上的瞬間,聽見閣樓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是有片陶片從棉絮裡滑落,掉進了時光的縫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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