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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闕巍峨,玉階生寒。
朔風拂過桐花枝,零星花瓣混著雪花撲簌簌地落在石磚上,不一會就被埋冇。
燭火輝煌的承慈殿內,琉璃盞忽地被身著龍袍的人掃下矮桌。
皇帝王治怒目而視,緊緊瞪住殿下的星官,威嚴的聲音響起。
“你再給朕說一遍!今日異象是何緣由!”被命令的星官哆哆嗦嗦不敢抬頭,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語氣卻是異常堅定。
“皇上,六月飛雪,七星連珠,怕是王朝將傾啊!”今日本是大晟朝婉柔公主的及笄宴,卻偏偏六月飛雪,不是個好兆頭。
王治覺著事出反常,在宴會停歇後,便召來星官想詢問一二,未曾想竟是如此回覆。
前朝餘孽未除,他當年奪得王權的手段名不正言不順,好不容易初登大寶,哪能聽得這般話?他本穩坐檀木椅上,如今氣得直接站起,金玉龍袍也隨著劇烈動作時時顫抖。
殿內還有幾位內臣,見此情景皆不言語,麵麵相覷。
隻有一位身著紅衣的男子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星官。
正當龍威震怒之時,一位身著華服裹著狐裘的美貌女子從殿外走進,珠翠點綴在她烏黑髮髻中,瓊鼻小巧挺翹,杏眼圓圓。
她越過跪著的星官,佇立的內臣,直奔王治身旁。
是婉柔公主。
“父皇莫生氣。
”她站定在王治的檀椅背後,拉住麵前人的龍袍緩緩地搖動,安慰道:“父皇若是氣壞身子如何是好?這星官定是滿嘴胡話,被這給天凍傻了。
”王治被自己寶貝公主這麼一勸,臉色緩和了不少,在婉柔的攙扶下坐回檀木椅,他揮揮手,內臣見狀便一個接一個的告退。
而立於殿中央的紅衣年輕男子也慢悠悠地提起跪著的星官,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殿。
婉柔的手還搭在王治身上,她言笑晏晏,心裡卻早已感到無比噁心,恨不得一柄長劍捅在他的腹處,叫這狗皇帝七竅流血,痛苦至死。
她覺得還不夠解氣,應給這人的肉一片片割下,頭顱懸掛在上京城牆上供烏鴉吃食,這纔夠痛快!她纔不是什麼父皇的婉柔,而是那前朝大兗國的公主李池,今日這一出便是她早早謀劃好了的。
狗皇帝生性多疑,如今前朝餘孽未清。
聽聞星官之言,勢必會急火攻心,著急剿滅。
李池打算藉此機會,向王治請命掌權,主管剷除餘孽事宜,趁機召集舊部,奪回上京,手刃仇人。
上一世,李池擁有與婉柔同一日的生辰,那時是她的及笄禮。
當年的大兗也下過如此古怪的雪。
也正是因為那場大雪,王朝劇變。
李池的命運也開始走向下坡,星官進言,李池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不可與她同處一國,否則王朝將傾,盛世不在。
時大兗皇後為保李池,將李池的災星命格嫁禍於她的夫婿身上。
翌日,李池還未加冠的夫婿被迫斬斷姻緣,前往敵國大晉做質子。
李池仍記得那位清風明月的君子,那是她再也無法與之相見的一生摯愛。
後來王治的鐵蹄就踏破京城,李池的父皇母後皆死於他手,前朝親信不是身首兩處,就是慘入大牢。
就連她也在被起義軍追殺的途中落入懸崖,死狀淒慘。
李池彌留之際心生不甘,難道真如兩年前星官所言,自己是天降災星?但好在老天給了她一次機會,婉柔戲水而亡,李池重生到這草包公主身上,獲得新的記憶,新的身體。
這位小公主不學無術,單純無兩,因自幼冇了母親,上麵又有五位兄長,成為了這狗皇帝最寵愛的公主。
這次的李池不再信命。
昭昭天命又何妨?既定星象又何妨?她勢必讓全天下再度俯首稱臣。
見王治怒氣漸平,李池正思忖如何開口向王治求權,思路就被一聲尖叫打斷。
她扭頭就見不遠處的月光下,紅衣臣子拽住星官,一劍封了星官的喉。
她識得這男子,方承斂,大晟第一少年權臣。
外麵月色如水,大雪漸歇。
一滴一滴的紅色落在白雪上,慢慢洇開。
許是注意到身後的目光,方承斂緩緩轉身,狂風呼嘯在兩人中間,他們隔著月光和風雪兩兩相望。
李池瞧見,那張俊美卻陰狠的臉,那柄銳利的短劍,還有那雙多情的鳳眼。
燭火通明的承辭殿,熏香虛浮在獸首之上,飄飄揚揚,叫人看不真切。
李池立起身來,走到王治的身後,一雙玉手在他的錦緞龍袍上慢慢按壓。
“父皇,柔兒想為您分憂。
”皇上那雙粗劣的手一頓,看向麵前這位自己無比疼愛的女兒,悠悠說道:“你欲如何替朕分憂啊?”“柔兒自請長纓,去為父王剿滅逆黨。
”李池將聲音夾了一些,眼眸明亮,似有撒嬌之態。
“你以前可不會去做這些事,柔兒不就喜歡吃喝玩樂嗎?自從落水之後,怎麼變了許多?”李池察覺話中遲疑,換上那副嬌滴滴的嗓子,搖晃著王治。
“父皇——這外麵的人都說柔兒是個草包,身無長技,以前柔兒小,什麼也不懂,現在長大了,自然是會在意彆人的想法的。
”“大膽!誰敢說朕的公主!”乓啷一聲,金樽落地。
皇上麵露怒色,安慰一般拍了拍李池的手。
“父皇——”婉轉撒嬌地聲音再度響起。
王治最受不了自家女兒這般樣子,心被泡軟了半截,但又知道這婉柔的卻是大字不識幾個,也不敢一口答應。
最後隻含含混混地應付,“明日朝中與百官商量下,父皇再應允你可否?”李池停手說好,拜彆王治後便走出承辭殿。
她知道,這狗皇帝雖是疼愛女兒,但更怕江山傾覆,滿口答應但實際是在推脫,看來明日自己也得上朝逼他一把纔可。
夜晚靜謐,風雪驟急。
她未乘步輦,也未呼喚宮女陪伴,隻孤身一人走在這宮道之上這宮中的一切,李池太過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這裡的每條宮道都曾有過自己的歡笑。
可如今,雕欄玉砌猶在,故人卻早已西去。
她裹緊狐裘,回了寢殿。
宮女和宦官都侯在門口,茶水和點心都已備好。
李池隨手扔下狐裘,坐在紅木圓桌上,筷子有一下冇一下地戳著那片桂花糕。
眼神飄離,憂心忡忡。
宮女們見主子這狀況誰也不敢開口詢問,隻是一個勁兒地往白瓷杯裡填瓊漿。
“殿下嚐嚐,禦膳房那邊剛送過來的,說是青梅釀的,好喝的緊。
”李池望著那盛在剔透白瓷裡的青梅酒,擺擺手叫宮女們退下,隻留下一位小太監。
這個小太監是婉柔親手救下的,忠心無二,是能為婉柔上刀山下火海的,也是這宮中李池唯一信任之人。
“我且問你,昭獄那邊都打點好了?”昨日抓了一批餘孽,本定於翌日問斬,可今日恰逢婉柔及笄宴,隻好又推了一日。
如此寬裕的行刑時間就會給李池救下一人的時機,那是她唯一的心腹,大兗的女將軍李安之。
冇有她,李池複國路上必定會有更多的艱難險阻。
“公主放心,奴才都按公主所托,將黃金給了我那同鄉獄卒,您的親筆印信也一併送了過去,事情定會辦成。
”“若是辦不成如何?”李池輕輕放下那雙象牙筷,沉靜地望著身旁填酒的人。
小太監被盯得心裡發怵,握著酒壺的手顫抖起來,公主的眼神彷彿像變了一個人,讓他覺得陌生膽寒。
“殿下……奴才……”“罷了罷了,逗逗你,你還當真。
”李池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對,便拿起桂花糕,裝作笑嘻嘻地吃起來,杏眼彎彎,但內心卻蕩起憂愁。
翌日。
前朝餘黨一百餘人皆在寅時問斬。
李池冇敢走進刑場周圍半步,那些即將被斬首的人,或許有曾經為自己奉茶的宮女,有為父皇征戰沙場的將軍,有爬樹為自己摘風箏的小太監。
她卻救不了全部。
隻能留下安之一人。
蘇福湖邊有昨日落下的皚皚白雪,堆積成一座座小山,也算是重巒疊嶂,這是李池在信中與安之約好相見的地方。
她遠遠地望見那瘦削的身影,便提起襦裙,快步跑去,一路上踉踉蹌蹌,險些滑倒。
“安之!”李安之回過身來,眼神戒備地望向那急促奔來的那位嬌小女子,此女子雖有著金枝玉葉的柔弱,但眉眼間卻可見如自己侍奉的前朝公主那般堅毅。
“你是何人?”“外麵的風雪一如當年,不知你的腿疾如今好些了嗎?這等陰冷的天氣可還會痛?”李安之的腿傷,是在李池及笄那日的那場大雪中落下的,為了哄公主開心,深入大山獵得一隻狐狸,大雪封城之時急忙回宮,掉落馬下。
這事明明除了公主和她,旁人不會知曉。
李安之猶豫地望向麵前金枝玉葉的嬌弱女子,小聲地唸叨,“難道是……公主?”李池輕輕頷首。
安之早已淚眼婆娑,李池伸手抹去麵前人的眼淚,顯露出柔和的笑意。
“太醫院那邊打點好了,先去那看看身子,然後再去長寧宮裡,我都吩咐好了,到那先把衣裳換下。
”“卯時我會去趟前朝,到時百官下朝後再去尋你。
安之身著粗布麻衣,蓬頭垢麵,也不回答,一副癡傻的樣子,隻愣愣點頭。
李池目送安之離去,轉身卻再也撐不住,低頭無聲抽泣起來,珠玉寶釵隨著哭聲輕輕搖動。
曾經高傲無雙,戰無不勝,十五便封爵的女將卻被這狗皇帝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正當李池輕聲抽泣時,一道男聲幽幽傳來,“公主在這做甚呢?”李池心一驚,她冇料想到這地方會有人。
裹著狐裘的手指漸漸收緊,慢慢抹了把臉。
神情依舊是無辜天真的模樣,眼裡卻有了殺意。
她緩緩轉過身,看清了男人的麵龐,是那位拖走星官的權臣——方承斂。
坊間皆傳他流連花巷,日日歌舞昇平,好不快活。
但實際上,這位少年權臣手段卻十分了得,長相也十分俊美。
方承斂手中提著一壺烈酒,身著紅色官衣,長髮隨意披在肩膀,妖豔的臉上掛起玩味的笑。
身高八尺的男兒搖搖晃晃地向李池走去。
寒風掠過,送來澀澀的酒氣,兩人愈來愈近。
方承斂俊挺的鼻梁馬上就要貼在李池的鼻頭,他的大手忽地握住麵前人小巧的臉,盯住那雙水光瀲灩的眸子。
李池覺得莫名其妙的危險。
方承斂一雙好看的鳳眼低低垂下,若有所思道,“殿下……長得像極了微臣的一位故人。
”李池身體一頓,對上那雙飽含深情的眼,抬手就賞了麵前人一巴掌。
“放肆!”那雙小手打不得多疼,跟撓癢癢一般,方承斂偏過頭輕笑一聲,臉上火辣辣的,心裡卻泛酸。
不是她,怎麼會是她呢?那人,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方承斂回過頭,目光緊緊黏在李池身上,表情一頓。
“殿下,方纔那位女子是何人?微臣看著有些許眼熟。
”“還有,今日殿下去前朝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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