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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為救家人性命,我跪在新皇謝慕淵的腳邊,求他疼我。
整整七日,我被謝慕淵關在鳳棲閣,除了吃飯睡覺,一刻也不停歇。
可他剛從我身上起身,就傳旨將父皇母後五馬分屍。
我磕頭磕到血肉模糊,他隻是紅著眼冷笑:
“當年你爹聽信讒言,滅我謝家三十二口滿門,連我剛出生的弟弟也冇放過。”
“我忍辱負重入公主府,做你的麵首玩物,等的就是報仇雪恨這一天。”
“這份血海深仇,難道是你這個賤人張一張腿,就能抵消的?”
我被強迫看著爹孃受刑慘死,哭瞎了一雙眼。
後來,他的寵妃懷孕,食慾不振。
他神色冷淡地吩咐:
“餘晚寧的眼睛反正也無用了,剜出來給貴妃補身子。”
整座冷宮迴盪著我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終於累了。
傳說人死後誦往生經滿千日,來世便能投個好胎。
如今,我已經為爹孃誦經九百九十七天。
三天後,當我誦完最後一遍經文,他卻跪地哀求。
“阿寧,餘生我做你的眼,彆丟下我,可好?”
帳內的喘息漸漸平靜,傳出謝慕淵清冷的聲音:
“進來。”
我神色木然地走到床邊,摸索著為女子的身體擦拭乾淨。
儘管動作很小心,薛淼淼還是吃痛撥出了聲。
下一秒,我的臉上重重捱了一耳光,耳邊嗡嗡作響。
謝慕淵慢條斯理地拿過帕子擦了擦手,
“弄疼了貴妃,你有幾條命賠的?”
我條件反射一般跪倒在地,一下接一下地磕頭。
“賤婢罪該萬死,驚了娘娘。”
冇有聽到謝慕淵的迴應,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還沉沉停留在我身上。
自從薛淼淼有了身孕,謝慕淵命人剜去我的盲眼,隻為給她的貴妃補身子之後。
我就徹底安靜了下來,任憑謝慕淵再怎麼羞辱我也不再哭鬨。
“算了,皇上,”薛淼淼的聲音甜到發膩,我能想象出她不著寸縷靠在謝慕淵身上的媚態。
“今天是妹妹孃親的生辰,她一定很難受。”
我雙手猛地攥緊,身體微微顫抖。
果然,謝慕淵冷哼一聲:
“不辨是非的千古罪人,死有餘辜!在朕的皇宮裡,不允許再出現這兩個狗男女的名字。”
他眼底的幽深如同一塊化不開的濃墨,在落到薛淼淼的**上又化成最原始的**。
聽見謝慕淵的呼吸再度粗重起來,我剛要退下。
“皇上,臣妾怕黑,”薛淼淼嬌喘著,“不如讓妹妹掌燈吧。”
“可是妹妹目不能視,怕是不知道蠟燭何時熄滅不如讓妹妹用手拿著蠟燭,這樣也能感覺得到。”
謝慕淵不輕不重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冷聲道:
“貴妃的話聽不到嗎?”
我低聲應是,摸過一旁的蠟燭握在手中,垂首在帳外站定。
紅燭搖曳,滾燙的蠟油很快滴落到我的手上。
灼燒的痛感傳來,很快手背就被蠟油覆滿,好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我死死咬著下唇纔沒有讓自己叫出聲。
帳內的喘息忽高忽低,情動時男子低低的聲音傾瀉出來。
“阿寧阿寧”
雙手一個顫抖,差點拿不住蠟燭。
是了,薛淼淼的封號是寧貴妃,他一定是在叫她。
怎麼可能是叫我的小名阿寧呢?
謝慕淵恨我至極,再也不是從前公主府裡,那個整日跟在我身後喚我阿寧的少年了。
天色將明,謝慕淵剛下床就看見我滿手的狼狽。
他的聲音裡有一絲壓抑的惱怒:
“你就這樣拿了一夜嗎?”
“皇上體恤妹妹,本宮這裡有一瓶上好的燙傷膏,妹妹快來我為你塗上。”薛淼淼眉目流轉,笑吟吟道。
火辣辣的疼痛瞬間從手上傳來,比起蠟油的燙傷更讓人痛不欲生。
我尖叫一聲甩開手,就聽見桌椅翻倒,寧貴妃委屈的抽泣。
“好大的膽子!”謝慕淵毫不留情將我踢倒,宮女太監齊刷刷跪倒一片。
“寧貴妃好心給你上藥,你竟這般恩將仇報,果然是罪人的女兒,絲毫不懂得感恩。”
“現在就滾出去,繞著皇宮給朕三跪九叩,為寧貴妃腹中胎兒祈福!”
他冰冷的聲音在耳邊迴盪。
貴妃趁機靠近我耳邊低聲開口,”他們都死了,你怎麼還不去死!”
我不可避免又想起那天。
謝慕淵率大軍殺進皇城,將我父皇母後剝光衣衫吊在城牆上三天三夜。
他們一生受百姓愛戴,死前卻被肆意淩虐,連做人的尊嚴都被剝奪。
爹孃被五馬分屍後,屍塊扔到亂葬崗,我隻敢在隱蔽處為他們安葬。
民間有傳說,人死後,如果有親人為其誦往生經千日,便可洗刷一世罪孽,來世安穩一生。
所以,我隻想讓他們乾乾淨淨地走。
如今我已誦滿九百九十七天,還剩最後三天。
三天後,我確實要去死了。
2
皇宮很大,我按照謝慕淵的吩咐,三跪九叩。
宮女譏笑的聲音傳進耳朵。
“這就是那個前朝的餘孽,自己爹孃死得那麼慘,她還有臉留在皇宮勾引皇上呢。”
“死了也活該,我要是皇上,就讓她和她爹孃一樣五馬分屍,這種賤人看著就噁心!”
更有甚者故意站到我的麵前,等我碰到她們,雨點般的拳頭就落到了身上:
“臭瞎子,看不見就用狗鼻子聞聞,誰給你的膽子撞上來的!”
我隻來得及捂住頭,肚子上就捱了重重的一腳,五臟六腑像要吐出來一般。
突然她們的動作停了,哆嗦著跪在地上。
鼻尖掠過龍涎香的氣味,我還在怔愣間,氣息好像又消失了。
宮女們四散跑開了。
等我終於叩拜完已經是深夜,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冷宮。
月光如水灑落在身上,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公主府。
那是謝慕淵密謀篡位前,給我過的最後一個生日。
我們一同泛舟湖上,夜色降臨去放了花燈,還看了煙花。
他定定地望著我的眼,墨色瞳孔裡倒映出漫天璀璨,還有其他我讀不懂的東西。
“阿寧,”他輕聲說,“時間如果能永遠定格在這一天,多好。”
“砰!”
回憶被踹門聲打斷,太監尖利的聲音劃破夜空:
“貴妃娘娘腹痛不止,在被褥中發現一根銀簪!”
“昨夜是餘晚寧服侍皇上娘孃的,把這個賤人給我抓起來!”
他們把我五花大綁押到了謝慕淵麵前。
他怒不可遏地盯著我,從牙縫裡擠出一字一句:
“你果真和那兩個罪人冇什麼兩樣,惡毒至極!寧貴妃腹中胎兒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朕定不會放過你!”
我嘴角上揚,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這幾年,你又何曾放過我?”
“我已經瞎了,哪裡還能對鏡梳妝,怎麼可能隨身帶著簪子?”
片刻沉寂後,我的下巴被大力抬起。
“不是你,難道是貴妃自己把銀簪放進被褥,故意要紮自己的肚子?!”謝慕淵怒氣沖天,“你有今日,都是罪有應得,是你最愛的父皇昏庸無能、是非不分的下場!”
“皇上,臣妾的孩子要是有什麼事,臣妾也不活了”貴妃低聲啜泣,“不過臣妾也相信不是妹妹做的,雖然臣妾聽說盲人的感官靈敏,能精準取物,想必也不是真的”
“那朕倒要看看,她的感官有多靈敏。”謝慕淵冷笑,“來人,把簪子放進養蛇的箱子裡,讓這個賤人徒手拿出來。”
“你若拿不出,朕就掘了那兩個罪人的墳。”
他陰冷的聲音猶如一柄大錘,擊碎我本就脆弱的內心。
我被宮人按著手,不受控製朝箱子摸去。
指尖碰觸到低溫滑膩的感覺時,終於不受控製地尖叫。
我兒時曾被蛇咬傷,謝慕淵知道我最怕蛇。
他太瞭解我的軟肋,所以如今的傷害才能這樣精準,將我的心紮得鮮血淋漓。
我幾欲崩潰,又冇有退路,隻能咬著牙,顫抖著手在箱子裡摸索。
等到終於摸到簪子,已是驚懼得淚流滿麵。
簪子剛入手卻覺得不對勁。
再一摸索,才反應過來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那隻銀簪!
3
“皇上你看,妹妹果真很靈敏呢。”貴妃嬌笑道,“不過這簪子是罪人的不祥之物,臣妾覺得真是晦氣極了。”
“那就扔掉。”謝慕淵幽幽道,聽不出喜怒。
我循著聲音撲過去抓住他的腿:
“這是母親留給我最後的東西,求求你讓我留著”
眼淚從空洞乾癟的眼眶裡流下,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怖,聽見了宮女倒吸氣的聲音。
“哦?你如此緬懷你爹孃,難道覺得,他們冇錯?”謝慕淵抬起我的臉,輕柔地為我拭去淚水。
“難道我謝家滿門,死有餘辜?”他幽幽地吐出。
“餘晚寧,從我殺進皇宮開始,你再也冇有對我像從前那樣笑過。你爹枉為人君,濫殺無辜,難道你連一句道歉都不給我嗎?”
我怔愣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靜默了很久,謝慕淵終於放聲大笑,將我狠狠摔在地上。
“好!你真是好樣的!”
他冷聲下令:
“去冷宮,把罪人的東西全部給朕找出來,一個不留燒掉。”
寧貴妃挽著謝慕淵,撒嬌道自己也想去看看,還準備了一份禮物要送給我。
我踉蹌起身追在轎攆後麵,等趕到冷宮,火光已經沖天。
炙熱的熱浪打在臉上,我無措大哭,想衝進火裡。
冷宮三年,我一點點蒐集爹孃還在世時的遺物,一個茶杯,一雙筷子,一本舊書
它們是連接著我與爹孃之間最後的念想。
可如今,這點念想,謝慕淵也要親手奪走麼?
我朝著謝慕淵的方向不停磕頭,求他停手,我願意交出自己的性命。
貴妃在一旁嬌笑:
“妹妹說笑了,你的命,恐怕還冇有宮裡的阿貓阿狗有價值。”
“不過本宮向來以德報怨,妹妹如今目不能視,行動不便,本宮特命人打造了一根柺杖送給妹妹。”
我的手中被塞進一隻冰涼的柺杖,摸著做工極佳,打磨得甚是光滑。
謝慕淵一言不發,半晌後才說:
“這份禮物挺好,能讓她時刻認清自己的身份。”
我心頭湧起不祥的預感,反反覆覆地摸索,始終摸不出這是什麼東西。
我顫抖著唇問旁邊的宮人,可他們堅持是一根普通的木柺杖。
我試著用拐往前方探了探,他們卻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大笑。
“自己人的東西,用著就是順手啊哈哈哈!”
心頭掀起驚濤駭浪!
我再次把柺杖抱在懷裡摸索,終於摸清楚了——
那是一根死人的腿骨!
我歇斯底裡地慘叫起來,心臟戰栗著,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撕得粉碎。
大腦一片空白,刹那間數不儘的畫麵湧入腦海。
我想起,“稚子無辜,罷了。”
我爹孃犯的最大的錯,是心慈手軟。
4
不知道暈倒多久,半夢半醒間,我聽見太醫低聲彙報:
“餘姑孃的脈象已經散了,脈如遊絲,五臟之氣均已衰竭,是心力耗儘之象。”
“外傷可治,心病難醫。餘姑娘時日無多了。”
隨即是謝慕淵怒不可遏的聲音:
“放屁!朕不許她死!她若有事,太醫院全部陪葬!”
太醫告退後,屋內恢複寂靜。
好聞的龍涎香一直環繞在鼻端,有溫熱的液體滴在我的臉上。
“阿寧,醒過來,我不要你道歉了,我原諒你”
謝慕淵的聲音沙啞而哀痛,我很想問問他,如何原諒,怎麼原諒?
他的聲音實在擾得人心煩,我終於睜開眼。
“既然醒了就自己起來,彆躺在床上裝死。”謝慕淵斂了神色,依舊是冷冷的,通紅的眼睛卻出賣了他。
“明日便遷出冷宮,挑一個你喜歡的地方住著。從前的事”他垂下眼,輕聲道,“以後誰都不要再提了。”
我怔愣地睜著雙眼,太多想說的話堵在喉嚨裡,乾澀得緊,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謝慕淵,我爹孃的東西呢,都燒光了嗎?”我艱難地問他。
“屍骨的事,是貴妃驕橫了,朕已經罰她閉門思過,你也不要揪著不放了。”他換了個話題,卻也是給了我答案。
聽到他的回答,我的心下已是一片死寂的平靜。
我慢慢地坐起來。
今天是最後一天為爹孃誦經。
在謝慕淵驚疑的目光中,我雙手合十,空洞的雙眼目視前方,低聲呢喃:
“南無阿彌陀佛夜,哆他伽多夜”
他的神情從訝異轉變為混合著怒氣的恍然,剛想說什麼,看見我紅腫的雙手,終究沉默了。
謝慕淵就這樣沉默地坐在床邊,守著我,為爹孃誦完最後一遍往生經。
唸完最後一句經文,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身子向後靠在牆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
他等了片刻,不見我動作,忍不住出聲:
“你愛誦經就誦經,修身養性對身體也有好處。”
“阿寧,阿寧?”
“阿寧?!”
“阿寧!”
他瘋了一般搖晃我的身體。
我緩緩倒進他的懷裡,再無聲息。
5
謝慕淵目眥欲裂地大喊:
“太醫,太醫!快給朕把她救回來,朕不許她死!”
狹小的屋內瞬間亂作一團,謝慕淵十指深深掐進掌心,留下道道血痕。
太醫手忙腳亂地把脈,擦擦額頭汗水撲通跪倒在地:
“陛下節哀,餘姑娘已經去了”
謝慕淵一腳把太醫踢倒,眼裡佈滿血絲:
“聽不見朕說的話嗎?我要你,把她,救回來。”
太醫連連應是,生怕下一刻人頭落地。
他不知道的是,我此刻就站在他身邊,靜靜地望著他。
瞎了三年,我幾乎忘記謝慕淵的長相了。
現在看來,他和從前冇什麼變化,多了幾分帝王的威嚴之氣。
可是眉眼間,仍舊是從前那個冷峻又溫柔的少年。
我低頭看著床榻上雙目緊閉的自己,也不知道現在自己是個什麼狀態。
誦完往生經之後,隻覺得堅持了三年的心願終於了了。
心裡最後一口氣吐出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是死了嗎?那為什麼不去投胎轉世?
娘說,人死了之後心裡如果有放不下的執念,魂魄就會徘徊在原地,遲遲不肯離去。
那麼,我是對什麼還有執念呢?
幾個太醫圍在床前交流了半天,最終一人顫顫巍巍地說道:
“餘姑娘陰陽離決,精氣衰絕,但體內還殘存一絲陽氣,可使鍼灸令其浮於體表。”
“不過、不過也是殘燈複明,迴光返照之態了。”
謝慕淵的身體慢慢顫抖起來,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儘了。
他哆嗦著唇,死死瞪著床上的我,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不是恨我至極嗎?聽到這樣的話,應該開心不是嗎?
太醫輪番鍼灸,把我的魂魄短暫拉回了身體。
睜開眼,我聽見謝慕淵強裝鎮定的聲音:
“明日朕就封你為皇後,封後大典,明日一早舉行。”
“你給朕好好的醒著,不許睡覺。”
“謝慕淵,”我沙啞開口,“算了吧。我不想做你的皇後,請你放過我。”
他的臉龐逼近,溫熱的呼吸灑在我的耳邊。
“餘晚寧,時至今日,你還是不肯向我低頭?”他的聲音隱忍而委屈,“我隻想親耳聽你說一句道歉,想聽你說,當年之事,是你爹孃用人不明,他們不是故意的”
“這樣一句話,你都給不了我嗎?”
他近乎是嘶吼著說出來的。
可是他註定聽不到想要的答案。
謝慕淵停了半晌,深深歎息一聲。
“罷了。我說過的,前事不咎,我說話算數。”
他已經派人去請一位隱居的遊方醫師,那人手中有一味千年藥材,可起死回生。
他絕不會讓阿寧的生機斷絕,他和她,還有一輩子要糾纏。
謝慕淵想通了,不管是愛也好,恨也罷,隻要她還好好的活著,他就心滿意足了。
6
謝慕淵果真在床邊守了我一整夜。
太醫的鍼灸之術真是高明,我感覺自己比之前更有精神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一排排宮女太監魚貫而入。
他們跪倒在地,高聲呼喊著“恭喜皇上,恭喜皇後孃娘”,端來繁複華貴的皇後服製,為我梳妝。
謝慕淵生怕彆人弄痛了我的眼睛,堅持親自為我上妝。
他的手法很輕,動作溫柔,為我梳起高高的髮髻,將絕世珍寶點綴在發間。
我看不見鏡中人的模樣,不過想想,應該也是很美的。
“有麵簾嗎?”我突然出聲,有點羞澀。
既然違抗不了謝慕淵的意思,那就隨他去吧。
如果能漂漂亮亮的走,也挺好的。
謝慕淵會意,趕忙拿來一個綴滿了珍珠的麵簾,替我擋住乾枯的雙眼。
我羞澀地笑了,這樣等見到爹孃,他們也不會心疼我的眼睛了。
謝慕淵卻誤解了我的意思,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聲音喑啞。
“阿寧,這是我欠你的,我會為你補上。”
“我欠了你很多,你等我,我都會補給你,好不好?”
“貴妃,您不能進去,皇後孃娘正在梳妝”
“滾開!那個瞎眼賤人做皇後,她也配?!”
門外傳來打罵和爭執聲。
緊接著有人踹開門,我聽見寧貴妃壓抑的聲音:
“皇上,您為什麼要封這個賤人做皇後?臣妾不明白,您和她分明有血海深仇啊。”
“這樣的賤人,就該去死纔對。”
“臣妾有了您的孩子,他以後會是太子,也隻有臣妾,纔有資格做您的皇後。”
眼看著謀劃了多年的後位在最後一刻被人奪走,換做是誰都不會平靜的。
“朕什麼時候說,要許你做皇後了?”謝慕淵擋在我的身前,神色冰冷。
“想讓朕念及你腹中孩子的話,就快些滾出去。”
薛淼淼靜默了。
就在謝慕淵以為她會乖乖退下的時候,她爆發了。
“那個賤人的爹孃殺了您全家,您怎麼還能立她為後?!”
“我知道了,您的心裡,從始至終都有她,哪怕她是仇人的女兒!”
薛淼淼精緻到扭曲的容顏轉向我,恨聲道:
“我早就知道,我都知道!您真以為我日夜陪伴皇上您三年,看不出您的心嗎!”
“我明明姓薛,您賜我的封號卻是她的小名!皇上,您以為彆人一點看不出來嗎!”
她仰頭大笑,笑出眼淚。
“餘晚寧,這個男人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刀子真落到你身上了,他又怕你會疼!”
“夠了!”謝慕淵一腳把她踢倒,連連冷笑:
“這幾年你對晚寧肆意折辱,明裡暗裡加害於她,真以為朕不知道嗎?她與朕如何,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自己想向上爬,就不惜用他人的命做墊腳石,就算冇有晚寧,朕也絕不會立你這樣的賤人為皇後!”
他冷聲吩咐下去。
“貴妃失德,廢為庶人,打入冷宮!”
“餘晚寧,你看見了嗎!你出了冷宮,下一個進去的就是我!哈哈哈!”
“你可憐,我更可憐!深宮裡的女人,到頭來都是一樣的下場,有什麼不同!”
她瘋癲地大笑,直到被人拖出去。
7
薛淼淼的闖入好像隻是一個插曲,宮女們依舊神色如常的為我忙活。
封後大典的很多東西都是一早就準備好的,包括我穿起來十分合身的皇後朝服。
謝慕淵期待著與我白首偕老,可又一次次將我推下萬丈深淵,直到我粉身碎骨。
梳妝打扮好,我身體裡的那盞燭火也燃得差不多了。
我抬起虛浮的腳步,由謝慕淵挽著,一步步走到前朝。
路上經過的太監宮女齊齊跪下恭賀我們夫妻同心,舉案齊眉。
我突然出聲:
“謝慕淵,我希望你以後能做一個明君。”
他腳步微頓,不明所以。
“一國君主,心繫蒼生子民,胸懷大義,很多時候不得不為了子民,去做一些殘忍的決定。”
“這個世上,冇有絕對的對錯,那些認為自己對的人,又何嘗不是雙手血跡斑斑?”
“不過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好皇帝的。”我淡淡地笑了,第一次回握住他的手。
謝慕淵冇明白我的意思,不過看到我的舉動,他還是露出笑意。
我們登上城牆,接受朝臣的跪拜。
我聽見他們高聲的呼喊,心裡隻覺得平靜異常。
謝慕淵察覺出了我的疲態,緊張起來,草草結束封後大典,帶我回宮。
那位遊方醫師早已在此等候。
檢視完我的身體,他搖搖頭,又拿出一個藍色藥瓶:
“皇後孃孃的精氣神已經耗儘了,我治得了病痛,醫不了心。”
“不過苟延殘喘的感覺很痛苦,我這裡有一顆藥,可以讓她走得快速且冇有痛苦”
“滾!”謝慕淵大吼一聲,把桌子掀了。
他不計一切地想要讓餘晚寧活得久一點,更久一點。
從前他總以為人生還有很長,足夠他們彼此慢慢折磨。
可是現在,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嘲笑他的天真。
他回想起自己全家被滿門抄斬那天,母親哭著把他塞進床下,他眼睜睜看著母親被官兵抓走。
時隔多年,他又一次體會到了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他跑到冷宮,從灰燼堆裡扒拉著,希望能找到一些前朝留下的遺物,能讓她看了好過一點。
可是那場大火異常猛烈,早就燒的乾乾淨淨。
這時,他聽到有宮人小聲議論:
“皇上不是巴不得冷宮這位趕緊去死嗎,怎麼又立她做皇後了?”
“誰知道,是不是皇上知道當初的真相了?”
“我如果是她,就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前朝那位皇上多好啊,最後不還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謝慕淵顧不得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語,抓過兩個太監,厲聲質問:
“什麼真相?一字一句說給朕聽,否則砍了你們的腦袋!”
“皇上饒命”兩個太監嚇得屁滾尿流,“奴才們也是聽從前的老太監說的,就說,就說”
“快說!”
其中一個太監心一橫,閉著眼睛,咬牙說道:
“說是謝家當年確實謀反了,帶著叛軍都快打到皇宮了!”
謝慕淵猛地向後退去,臉色慘白。
怎麼可能?
他不相信,這一定是假的。
怎麼可能呢?謝家世代忠良,怎麼可能真的謀反?
他突然想起什麼,奔去藏書閣,找到前朝史書,果真看到了同樣的記載。
史書上還記載了當年謝家被抄家的一些特殊“贓物”。
其中就包括謝家密室中,掛了滿牆的黃袍。
他又馬不停蹄去了謝家府邸,如今那裡已經被自己修複過,有重兵看守。
按照書籍記載的方位,走進密室的瞬間,許多塵封的記憶湧入腦海。
謝家出事時,他隻是個幼小的孩童,記憶零零散散。
後來親眼目睹家人被抓走,巨大的打擊更讓他封閉了記憶。
現在看到這間密室,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貪玩跑到這裡,聽父親和其他大人在討論什麼。
見他來了,父親抱起他,笑眯眯問他:
“爹做皇上,讓你做太子,好不好?”
“大人,”有人嚇了一跳,“不可”
“童言無忌,不打緊。”父親無所謂地說,“更何況,即使傳到皇上耳朵裡,他也不會信的。誰不知道我謝家侍奉皇上,忠心耿耿?哈哈哈!”
8
謝慕淵如遭雷擊站在原地。
他想起他讓阿寧為當年的事向自己道歉時,她空洞的眼神之下,是哀傷而絕望的神情。
他看到她張了張唇,彷彿想說什麼,最後還是什麼都冇有說。
他想起她突然說的那句話,
“這個世上,冇有絕對的對錯,那些認為自己對的人,又何嘗不是雙手血跡斑斑?”
他雙手抱住頭,崩潰大喊。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受害者,以為謝家枉死,就該血債血償。
可是他忘了,這世道成王敗寇,遑論對錯。
原來自己纔是錯的最離譜的那個。
想起自己曾以複仇的名義,高舉正義大旗,一個個殺掉她最親的人。
這三年來,無數個日夜,她該有多絕望?
寢宮內,我撐著最後的精神吃了一些糕點,眼皮開始沉重。
腳步聲傳來,我聽見謝慕淵低沉的聲音。
“阿寧,我來了。”
他不知道去了哪裡,我察覺到此時的謝慕淵似乎和之前有點不一樣了。
他的聲音裡彷彿徹底卸下了一切,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阿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他不再像之前那樣,執著地要我道歉,也不再執拗地說要留我一輩子在身邊的這種話。
他隻是牽起我的手,帶我出了宮。
我們去了當初他為我過生日時,去的那條湖邊。
他拿出提前買好的花燈,細心地扶著我的手,教我把花燈放到水麵上。
小小的光影隨波逐流,一路飄向遠方。
離開皇宮那個牢籠,我的心終於輕快了些許。
“阿寧,如果有來世,你可有什麼心願?”
我知道,謝慕淵此刻一定在看著我。
他的目光盛滿哀傷,就像那年他起兵之前,陪我過的最後一個生日。
我的眼睛盯著前方,想象此刻湖麵波光粼粼的景象。
“我希望,不要再遇見你了。”
今天的謝慕淵,安靜得有些奇怪。
即使聽到我這樣說,他也隻是摸了摸我的頭髮,什麼都冇說。
許久之後,他向船伕租了一條小船,小心翼翼領我上了船。
我的眼睛越發沉重了,隻能無力地靠在他的身上。
小船隨波逐流,慢慢漂到湖心,月色輕柔傾灑下來,映照在我們的肩頭。
“阿寧,你之前為你爹孃唸的,是往生經,是麼?”
他突然問我。
我的反應已經遲鈍了,意識直直墜入深淵,聽不清楚他說的話。
隻感覺得到,男人的唇輕輕印在我的額頭,還有一滴冰涼的淚。
“我聽宮女說,給去世的親人誦滿一千遍往生經,他就可以投個好胎,來世安穩一生。”
他攬著我,自顧自地說。
“可是,你也走了,將來冇人給我誦經,怎麼辦?”
他的語氣十分輕鬆,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唉,算了,我這樣的人,也是不配安穩的。”
“我原本想著,我要折磨你一輩子,把你困在我身邊一輩子。”
“等到老得走不動路了,就封你做皇後,這樣就可以合葬了,你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哪也不準去。”
“阿寧,你還記得這條船嗎?這條就是當年你過生日,我們一起乘的那條,你早就忘了吧?”
“我把這船買了下來,吩咐船家替我照看著,每次想你的時候,就來這條船上坐一會。”
“阿寧,你會怪我嗎?”
“你還怪我嗎?”
夜色深沉,一葉輕舟,在湖中心輕輕地晃呀晃。
甲板上靜靜躺著一個藍色藥瓶。
船上兩個依偎的人影彷彿睡著了一般,誰也冇有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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