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離開的一年後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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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然影跪在臥室的地板上,四周堆滿了紙箱和雜物。陽光透過半拉的窗簾斜射進來,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溫暖的光帶,灰塵在光線中無聲地舞動。

林逢離開一年了。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目光落在床頭櫃上。那個小小的木質櫃子是他們剛搬進來時一起在二手市場淘來的,林逢當時笑著說這櫃子有種曆經滄桑卻依然堅韌的氣質,就像他們這對在大城市打拚的年輕人。

周然影深吸一口氣,伸手拉開最上層的抽屜。裡麵整齊地放著林逢生前用的零碎物品：一盒薄荷糖,兩支中性筆,幾枚硬幣,還有一本小小的記事本。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這些物品,彷彿能透過它們觸摸到已經離去的那個人。

當她拉開最下層的抽屜時,一個深藍色的絨麵禮盒靜靜地躺在角落。周然影皺起眉頭,她不記得自己有過這樣一個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來,盒子不大,約莫手掌大小,表麵已經落了一層薄灰。

她吹去灰塵,心跳不知為何突然加速。盒蓋掀開的瞬間,周然影的呼吸停滯了。

裡麵是一條精緻的手鍊,和田玉溫潤的白色珠子間隔著鮮豔的南紅瑪瑙,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最中間那顆南紅珠子是冰紅,晶瑩剔透的。

這個月珠寶店新到的款式,和田玉配南紅,特彆適合您的氣質呢。三個月前,她和同事路過商場珠寶櫃檯時,銷售員熱情的介紹猶在耳邊。她當時確實駐足多看了幾眼,甚至試戴了一下,但看到價格標簽後就婉拒了。

太貴了,不值得。她記得自己這樣對同事說。

周然影顫抖著從盒子裡取出一張摺疊的小卡片。打開後,林逢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給我最愛的人：

生日快樂,願這串珠子能襯出你手腕的美,就像你照亮我生命的每一天。

永遠愛你的林逢

卡片上的日期是去年,正是她生日前一週。而林逢在三天後的那場車禍中永遠離開了。

周然影的視線突然模糊了,滾燙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滴落在手鍊上,在和田玉珠表麵形成細小的水珠。她緊緊攥住手鍊貼在胸口,彷彿這樣就能抓住已經逝去的溫度。

你記得...你竟然記得...她哽嚥著自言自語。

記憶閃回到兩年前的那個下午,她和林逢通過親戚介紹第一次見麵。咖啡館裡,比她小兩歲的男人穿著整潔的淺藍色襯衫,笑起來眼角有細小的紋路。

我不相信一見鐘情,當時林逢這樣說道,但我相信日久生情,相信兩個人一起努力可以創造比獨自一人更好的生活。

多麼務實的開場白,周然影當時在心裡評價。但正是這份務實打動了她,在這個房價奇高的大城市裡,兩個外鄉人抱團取暖似乎是最合理的選擇。

婚後生活平淡而充實。他們一起攢錢付了這套小房子的首付,一起規劃未來,然後有了靈靈。她以為他們之間是親情多於愛情,是默契多於激情。直到此刻,這條從未送出的手鍊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她記憶的閘門。

她想起每次加班回家,餐桌上總是有保溫的飯菜；想起自己隨口提過想看的書,隔幾天就會出現在床頭；想起每次她抱怨工作壓力大時,林逢默默為她按摩肩膀的雙手...

原來這些都不是理所當然,而是一個男人沉默的愛。

周然影蜷縮在床邊,將手鍊貼在臉頰上,終於放聲痛哭。一年來強裝的堅強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她哭得撕心裂肺,為逝去的丈夫,為年幼就失去父親的女兒,也為自己竟然到現在才明白這份愛的深度。

窗外,初夏的陽光依然明媚,照在那個深藍色的小盒子上,照亮了裡麵靜靜躺著的手鍊,和一顆終於覺醒的心。

周然影盯著手機螢幕,拇指懸在林悅這個名字上方,遲遲冇有按下。窗外的雨滴輕輕敲打著玻璃,像是某種催促。

她最終還是撥通了電話。

嫂子林悅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帶著些許驚訝。自從林逢去世後,她們之間的聯絡少了許多。

悅悅,我...我在整理你哥的東西時發現了一條手鍊。周然影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和田玉配南紅珠子的,你知道這事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後林悅的嗓音突然變得柔軟：他買了啊...我就說嘛,他怎麼可能忘記。

什麼意思

去年你生日前兩個月,哥突然問我女生喜歡什麼首飾。我說送手鍊最保險,他就拉著我去商場挑。林悅的聲音裡帶著回憶的溫度,他記得你說過喜歡和田玉和那種...冰透的紅色珠子,我們逛了五家店才找到符合他要求的。

周然影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那裡空空如也。她從未戴過任何首飾,婚後更是連化妝品都很少用。

他...他還準備了彆的嗎話一出口,周然影就後悔了,這問題聽起來多麼貪婪。

嫂子,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林悅輕笑一聲,那笑聲卻讓周然影胸口發緊,哥有個筆記本,專門記你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還計劃等你三十歲生日時帶你去雲南,說那是你大學時最想去的地方。哦對了,他去年偷偷報了烘焙班,想學會做你最愛吃的提拉米蘇...

周然影的手機滑落到腿上,林悅的聲音變得遙遠。雲南她早忘了自己曾經提過這事。至於提拉米蘇...那是她大學時代最喜歡的甜點,婚後幾乎冇再吃過,因為林逢對咖啡因過敏。

她彎腰撿起手機,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悅悅,這些他從來冇告訴過我。

我哥就那樣,做了十分,能說出一分就不錯了。林悅歎了口氣,他說過日子不是說出來的,是做出來的。

掛斷電話後,周然影呆坐在床邊,目光落在梳妝檯上積灰的首飾盒。那是結婚時閨蜜送的,三年過去,裡麵還隻有一些結婚前自己購買的小首飾。她一直覺得婚姻就是柴米油鹽,是每月按時還的房貸,是女兒半夜的啼哭,是加班回家後桌上微涼的飯菜。

但現在,這些記憶的碎片開始重新排列組合。

她想起每次逛超市,購物車裡總是莫名其妙出現她愛吃的黑巧克力；想起冬天睡前,林逢總是提前半小時去臥室開電熱毯；想起有次她隨口抱怨辦公室空調太冷,第二天包裡就多了一條羊絨披肩...

當時她以為這些都是巧合,是生活偶爾的溫柔。現在才明白,哪有那麼多巧合,不過是一個人的用心良苦。

門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周女士您好,我是安居地產的小陳,約好今天來看房的。門外站著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男子,手裡拿著檔案夾。

周然影這纔想起上週預約了房產評估。雖然決定回老家,但這套房子是留著出租還是賣掉,她還冇拿定主意。

小陳在屋裡轉了一圈,邊記錄邊稱讚：這小區位置好,戶型也方正,特彆適合年輕家庭。說起來,您先生半年前還谘詢過我們學府苑的學區房呢,那邊對口的是實驗小學。

周然影正在倒水的手一頓：學府苑

對啊,去年十一月份左右吧,林先生來我們門店詳細谘詢過,還拿了資料。小陳接過水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您不知道這事

我們...隻是初步瞭解。周然影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小陳離開後,她立刻翻出林逢的工作包,那個他生前每天攜帶的黑色皮質公文包。一年來,她一直冇勇氣打開它。

包裡除了工作檔案,果然有一個安居地產的檔案夾。裡麵是學府苑的樓盤資料,頁邊空白處密密麻麻記滿了筆記：首付60萬,可使用公積金貸款、距離實驗小學步行10分鐘、2024年9月前落戶可保證入學...

最後一頁是一張簡易收支表,計算著未來三年的家庭開支。在額外收入一欄,林逢寫著：項目獎金（預計） 兼職可能性。

周然影的視線模糊了。學府苑的房價比他們現在住的這套高出近一倍,林逢竟然在默默計劃著這樣的跨越。而所有這些,他從未與她商量過,或許是想等計劃成熟再給她驚喜。

她翻開檔案夾最後一頁,發現背麵寫著一行小字：靈靈上學前搞定,給小影一個驚喜。她總說童年轉學太辛苦,不想讓靈靈重蹈覆轍。

啪的一聲,一滴淚水落在紙麵上,暈開了鋼筆的字跡。周然影慌忙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花。

她抱著公文包蜷縮在沙發上,像抱著一個永遠不會再迴應她的愛人。這套小兩居裡處處是林逢的影子,有他親手組裝的書架,他挑選的淡藍色窗簾,他堅持要買的雙開門冰箱...

周然影突然意識到,她以為的共同決定,有多少其實是林逢在默默迎合她的喜好就像那台冰箱,當時她覺得太貴冇必要,但林逢笑著說：你愛囤食材,大冰箱實用。然後悄悄加班做了三個月兼職,補上了差價。

傍晚,她機械地整理著廚房用品。打開最底層的櫥櫃,一個蒙塵的烘焙模具套裝映入眼簾。嶄新的包裝上貼著便簽：給影的生日禮物,希望你喜歡。PS：彆生氣,我偷偷用了一點存款。

周然影跪在廚房地板上,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一年來,她用工作和整理遺物填滿每一分鐘,不敢停下來感受這種痛。現在,這些林逢留下的生活痕跡像一把把鑰匙,正在打開她緊鎖的心門。

她原以為自己瞭解丈夫,瞭解他們的婚姻。現在才發現,她錯得多麼離譜。

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夕陽的餘暉透過雲層,斜斜地照進廚房,落在那個從未使用過的模具套裝上,照亮了便簽上已經有些褪色的字跡。

周然影擦乾眼淚,小心翼翼地將模具放回櫃子。她做了一個決定,在回老家前,她要好好重新認識一下林逢,認識一下他們的婚姻。

不是為了沉溺於過去,而是為了將來能夠坦然麵對女兒的問題：媽媽,爸爸是個怎樣的人

她需要先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周然影站在航空公司客服櫃檯前,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手腕上的和田玉手鍊。

您確定要改簽嗎改簽費用需要支付差價和手續費共計487元。櫃檯後的工作人員抬頭問道。

確定。周然影點點頭,遞過信用卡。

走出機場,初夏的陽光刺得她眯起眼。手機震動起來,是母親發來的訊息：靈靈問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周然影深吸一口氣,回覆道：再推遲一週,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她叫了輛出租車,報出自家小區的地址。司機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小姐,你冇事吧

周然影這才意識到自己臉頰濕漉漉的。她匆忙抹去眼淚：冇事,隻是...太久冇回家了。

家。這個字眼現在顯得如此複雜。那套小兩居不再是簡單的物理空間,而是充滿了林逢留下的痕跡——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

回到家,周然影徑直走向書房。一年來,她刻意避開這個林逢生前最常待的地方。推開門,一股淡淡的木質香氣迎麵而來,那是林逢慣用的那款鋼筆水的味道。

書桌收拾得異常整潔,就像他生前的風格。周然影拉開第一個抽屜,裡麵整齊地放著檔案、票據和幾支備用鋼筆。第二個抽屜上了鎖。

她皺起眉頭。結婚三年,她不知道林逢有任何需要上鎖的東西。翻遍書房,她在筆筒後麵找到一把小鑰匙。

抽屜裡隻有一個黑色筆記本和一個小U盤。筆記本封麵用燙金字印著L.F.——林逢的縮寫。翻開第一頁,上麵寫著：然影與靈靈的生活記錄,始於2020年9月12日。

那是他們結婚的日子。

周然影的手指微微發抖。筆記本內頁分為兩部分,前麵三分之二標著然影,後麵三分之一標著靈靈。

然影篇的第一條記錄是：喜歡茉莉花茶,討厭薄荷味。咖啡隻喝拿鐵,加半糖。後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她的各種喜好、習慣,甚至月經週期。最新的一條是：想學烘焙,尤其是提拉米蘇。找機會給她報個班。

靈靈篇則詳細記錄了女兒從出生到林逢去世前的每一個成長裡程碑：今天靈靈第一次笑出聲,很像她媽媽的聲音。靈靈長出第一顆牙,咬我手指時力氣真大。

周然影合上筆記本,胸口像壓著一塊巨石。她打開電腦,插入U盤。裡麵隻有兩個檔案夾,一個命名為給影的禮物清單,另一個是靈靈的照片備份。

滴滴滴——突如其來的視頻通話請求嚇了她一跳。是母親發來的靈靈視頻邀請。

螢幕那頭,女兒的小臉擠滿了畫麵,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攝像頭：媽媽！

靈靈今天乖不乖周然影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快。

乖！外婆給我吃果果！兩歲的孩子口齒還不清,但表達**強烈。突然,她指著螢幕,媽媽,亮亮！

周然影低頭,發現女兒指的是自己手腕上的和田玉手鍊。她將手鍊湊近攝像頭：這是爸爸送給媽媽的禮物,很漂亮對不對

爸爸靈靈歪著頭,這個詞彙對她來說既熟悉又陌生。

爸爸是個很溫柔的人,他非常非常愛靈靈。周然影的喉嚨發緊,他喜歡給媽媽驚喜,喜歡記錄靈靈長大的每一個瞬間...

孩子該午睡了。母親的臉出現在螢幕裡,眼神複雜地看著周然影,你還好嗎

我很好,媽。再給我一週時間。周然影勉強笑了笑,告訴靈靈...我明天再給她講爸爸的故事。

掛斷視頻,周然影呆坐在電腦前。她點開給影的禮物清單檔案夾,裡麵是一個Excel表格,詳細列出了從他們相識到林逢去世前所有重要節日他送過或計劃要送的禮物,有些後麵標註著已送,更多的是待實現。

最新的一條記錄是：30歲生日：雲南雙人遊（已訂機票,待確認酒店）。日期是林逢去世前三天。

周然影捂住嘴,無聲地流淚。她從未想過,林逢會如此用心地經營著他們的婚姻和生活。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電顯示是王薇——她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婚後聯絡漸少。

喂,薇薇

影影！終於聯絡上你了！王薇的聲音充滿活力,我下週六在藍帶烘焙教室有個體驗課,一起來吧！

烘焙課周然影愣住了。

對啊,你大學時不就說想學嗎去年林逢還特意聯絡我,說想給你個驚喜,讓我幫忙物色好的烘焙教室...後來...王薇的聲音低了下去,抱歉,我不該提這個。

不,我很高興你告訴我。周然影看著筆記本上那條想學烘焙的記錄,做出了決定,我去。

週六早晨,周然影比約定時間早半小時到達烘焙教室。王薇已經等在門口,見到她立刻張開雙臂：影影！

久違的擁抱讓周然影眼眶發熱。王薇退後一步,上下打量她：你瘦了好多。

還好。周然影勉強笑笑,目光被教室櫥窗裡展示的提拉米蘇吸引。

課程比想象中輕鬆愉快。在老師的指導下,她們學習製作最簡單的黃油餅乾。揉麪團時,周然影發現自己的動作異常熟練。

你很有天賦啊！老師稱讚道。

周然影怔住了。她突然想起婚後第一年,有次林逢帶回一套烘焙工具,說是公司抽獎得的。反正放著也是浪費,不如你試試當時她以工作忙為由,將那套工具束之高閣。

影影王薇碰了碰她的手臂,你冇事吧

冇事。周然影低頭繼續揉麪團,卻怎麼也控製不住顫抖的雙手。

課間休息時,王薇遞給她一杯咖啡：林逢當時說,你大學時最愛在圖書館樓下那家店喝提拉米蘇。他還專門跑去問老闆配方,可惜人家不肯透露。

周然影的手停在半空：他...去過我母校

你不知道王薇睜大眼睛,他說那是你們相識前的事了,他想瞭解你的過去。

周然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她記得自己確實跟林逢提過那家咖啡館,但從未說過具體位置。他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去拚湊關於她的點點滴滴

課程結束後,王薇堅持送她回家。車上,周然影一直盯著窗外飛逝的景色。

影影,你需要談談。王薇突然說,這一年你把自己封閉得太緊了。

我在整理林逢的東西。周然影輕聲說,我發現...我好像從不真正瞭解他。

男人表達愛的方式和我們不一樣。王薇歎了口氣,林逢尤其如此。記得你們結婚一週年時,他偷偷問我該送你什麼。我說'心意最重要',結果他花了三個月工資買了那條項鍊...

什麼項鍊周然影轉過頭。

王薇臉色一變：你冇收到

周然影搖頭。王薇立刻懊悔地拍了下方向盤：該死,我不該多嘴。他可能改變主意了...

回到家,周然影立刻翻遍所有可能的地方,卻冇有找到什麼項鍊。正當她準備放棄時,目光落在書櫃最上層那排很少動過的書籍上。

墊著椅子爬上去檢查,她在《戰爭與和平》厚重的書頁間發現了一個絲絨盒子。打開後,一條精緻的項鍊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盒子裡的小卡片上寫著：一週年快樂。謝謝你讓我成為最幸福的人。

周然影雙腿一軟,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她緊緊攥著項鍊,滑坐在地板上,無聲地流淚。婚姻一週年時,她隻給林逢買了條普通領帶,還抱怨他那天加班回家太晚。

那天晚上,周然影久違地夢見了林逢。夢裡,他站在廚房,背對著她哼著歌做早餐。她走過去想擁抱他,卻怎麼也觸碰不到。

林逢...她在夢中呼喚。

林逢轉過身,微笑著對她說了什麼,但她聽不清。陽光從他背後照過來,將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越來越亮,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融進光裡...

周然影驚醒時,枕巾已經濕透。窗外,第一縷晨光正悄悄爬上天際。

她拿起手機,給母親發了條訊息：早上好,今天能給靈靈講講爸爸帶她去公園的故事嗎就是那次她追鴿子摔倒,爸爸心疼得差點叫救護車的事。

發完訊息,周然影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氣。手腕上的和田玉手鍊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光澤,像是某種無聲的承諾。

今天,她要繼續認識那個她以為熟悉,卻其實瞭解甚少的男人——她的丈夫,林逢。

周然影站在衣櫃前,手指輕輕撫過林逢留下的西裝。深灰、藏青、黑色,每一套都熨得筆挺,整齊地掛在屬於他的那半邊衣櫃裡。一年了,這些衣服仍然保持著主人的形狀,彷彿隨時等待著他回來穿上。

她取下那套藏青色西裝,這是林逢最喜歡的一套,結婚週年紀念日穿過,麵試現在這份工作時也穿過。周然影將臉埋進西裝,深深吸氣,試圖捕捉哪怕一絲殘留的氣息,但隻聞到淡淡的樟腦丸味道。

衣櫃底層放著一個鞋盒,她之前冇有注意過。拖出來打開,裡麵是一雙嶄新的嬰兒鞋,純白色軟底小皮鞋,鞋麵上繡著精緻的小花。盒子裡有張紙條：給靈靈的第一雙正式鞋子,等她學會走路時穿。爸爸會牽著你走第一步。

周然影的膝蓋突然失去力氣,她跪倒在地,那套西裝從懷中滑落。一年來築起的堤壩在這一刻轟然崩塌。她抓住西裝的一角,將臉埋進去,終於放聲痛哭。那不是剋製的啜泣,而是從靈魂深處撕裂而出的嚎啕,彷彿要把這一年來壓抑的所有悲傷一次性傾瀉乾淨。

林逢...林逢...她呼喚著這個名字,好像隻要叫得夠大聲,他就能回來似的。

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隨後是鑰匙轉動的聲音。周然影抬起頭,淚眼模糊中看到鄰居李阿姨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一把備用鑰匙——那是林逢生前交給她的,以防他們倆都忘記帶鑰匙。

小周我聽到哭聲,以為出了什麼事...李阿姨快步走過來,看到散落的衣物和周然影紅腫的雙眼,立刻明白了。她在周然影身邊蹲下,輕輕拍著她的背：哭出來好,哭出來好...

周然影想說話,卻隻能發出斷斷續續的抽泣。李阿姨扶她到沙發上坐下,去廚房倒了杯溫水。

喝點水,慢慢呼吸。李阿姨的聲音溫和而堅定,我第一次老張走的時候,也是這樣。收拾他的釣魚竿,突然就崩潰了。

周然影雙手捧著水杯,熱度透過玻璃傳遞到掌心。她從未聽李阿姨提起過已故的丈夫。

那時候我女兒才五歲,我連哭都不敢當著她麵哭。李阿姨望向窗外,眼神悠遠,白天上班,晚上收拾老張的遺物,每天都忙到深夜,就怕一停下來會瘋掉。

周然影怔住了,這描述簡直和她這一年的狀態一模一樣。

後來呢她輕聲問。

後來啊,李阿姨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有天我在超市看到老張最愛吃的帶魚,突然就站在冷凍櫃前哭得像個傻子。售貨員嚇得叫了經理,最後是我女兒拉著我的手說'媽媽,爸爸不會希望你這樣的'。

周然影低頭看著杯中晃動的水麵,裡麵倒映著自己扭曲的臉。

小周,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才明白一件事嗎李阿姨的聲音變得輕柔,悲傷不是用來克服的,而是要學會帶著它繼續生活。老張走了二十年,我到現在有時還會突然想哭。但這冇什麼,這說明我還記得他,說明他值得我這樣記住。

周然影的眼淚再次湧出,但這次是安靜的流淌。她突然意識到,這一年來她不是在生活,隻是在生存。用工作麻痹自己,用整理遺物逃避現實,甚至送走靈靈也是因為害怕麵對女兒身上越來越像林逢的部分。

李阿姨,我...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周然影終於說出了一直壓在心底的話,每次我以為自己能麵對了,就會發現更多我不知道的事。他偷偷記下我所有的喜好,計劃著我隨口提過的旅行,甚至...甚至拒絕了好工作機會就為了每天能回家...

張恒告訴你了李阿姨的話讓周然影猛地抬頭。

您認識張恒

小林經常帶同事來家裡吃飯,張恒來得最多。李阿姨微笑著回憶,有次他們在樓道說話,我正好倒垃圾聽到幾句。張恒勸小林接受新加坡那個職位,說薪水翻倍,機會難得。小林說'錢多有什麼用,錯過靈靈成長和影影的每一天,多少錢都買不回來'。

周然影手中的杯子差點滑落。林逢從未提過這件事,而她當時還抱怨過他事業冇有突破。

小周啊,李阿姨輕輕握住她的手,有些男人就是這樣,做得永遠比說得多。我家老張也是,結婚幾年冇說過一句'我愛你',但每天早起半小時就為了給我做早飯。

周然影想起林逢每天雷打不動準備的早餐,即使前一天加班到淩晨。而她經常因為趕時間隻吃兩口就放下。

李阿姨離開後,周然影撥通了張恒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嫂子張恒的聲音帶著驚訝,有什麼事嗎

張恒,我想問問...林逢是不是拒絕過一個海外工作機會周然影直接問道。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他從來冇告訴你

冇有。

又是一陣沉默。去年三月,公司有個新加坡項目,三年期,待遇非常好。老闆第一個考慮的就是逢哥,但他當場就婉拒了。張恒的聲音低沉下來,後來老闆私下找我,讓我再勸勸他。我說年薪加獎金差不多兩百萬,你猜他怎麼說

周然影握緊了手機。

他說'錢是好東西,但比不上每天回家看到影影和靈靈的臉'。張恒苦笑一聲,我當時還笑他矯情。現在想想...逢哥比我們活得都明白。

掛斷電話,周然影走到浴室,打開水龍頭用冷水衝臉。抬起頭時,鏡中的女人雙眼紅腫,麵色蒼白,嘴角下垂。她盯著這個陌生的自己,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難受。

周然影踉蹌著後退幾步,逃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質問。她回到客廳,跪在地上開始機械地疊那套藏青色西裝,彷彿這個動作能讓她找回一些控製感。

疊到一半,她從西裝內袋摸出一個小東西,一枚戒指。那是她的婚戒。

周然影將戒指戴回左手無名指,冰涼的金屬很快被體溫焐熱。她拿起手機,翻出相冊裡林逢的照片,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全家出遊,在動物園,林逢肩上扛著靈靈,陽光下兩人笑得那麼相似。

林逢,她輕聲對著照片說,我要怎麼學會在冇有你的世界裡繼續生活

窗外,暮色四合,最後一縷夕陽透過玻璃窗照在那套疊好的西裝上,為藏青色布料鍍上一層金色的光邊,彷彿某種無言的回答。

高鐵窗外的景色飛速後退,從密集的高樓逐漸變成開闊的田野。周然影低頭看了看懷中的林靈,小傢夥正專心致誌地擺弄著那條小版和田玉手鍊,啟程前周然影特意去原先那家店定製的。

媽媽,亮亮。林靈舉起小手,玉珠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對,和媽媽的一樣。周然影輕撫女兒柔軟的頭髮,這是爸爸喜歡的顏色。

爸爸在天上林靈眨巴著大眼睛,這幾個月來,她已經習慣了媽媽講述關於那個在天上的爸爸的故事。

嗯,在天上看著靈靈呢。周然影望向窗外,一片白雲正好飄過藍天。

小影,快到了。坐在對麵的母親輕聲提醒,父親則已經開始收拾隨身行李。自從決定回老家,父母二話不說就收拾好了家裡的客房,等著她們母女歸來。

走出車站,熟悉的鄉音瞬間包圍了周然影。三年冇回來,小城的變化不大,隻是多了幾家連鎖商店。父親開著他那輛老款彆克,沿著周然影少年時代上學的路行駛,每一個轉彎都勾起一段回憶。

你的房間還保持原樣,母親從副駕駛轉過頭,我們把客房改成靈靈的兒童房了,粉藍色的牆壁,還有小木馬。

謝謝媽。周然影胸口湧起一股暖流。這一年多來,她幾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工作和照顧靈靈上,很少與父母深入交流。而現在,他們不問緣由地接納了她破碎的生活,給予最實在的支援。

新生活比想象中順利。公司批準了她調往老家分部的申請,雖然薪水降了百分之二十,但工作強度減輕不少。父母主動承擔了接送靈靈去幼兒園的任務,讓周然影有了久違的屬於自己的時間。

她報名參加了本地烘焙教室的週末課程。教室不大,學員多是附近家庭主婦和退休阿姨,氛圍輕鬆愉快。周然影發現自己確實如林逢所認為的那樣,對烘焙有著出乎意料的天賦。麪粉、奶油和糖在她手中彷彿有了生命,能變幻出各種令人愉悅的形狀和味道。

下週市裡有業餘烘焙比賽,我們教室準備派學員參加,小周你有興趣嗎第五節課後,老師叫住她。

周然影下意識地想拒絕,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考慮考慮。

那晚哄睡靈靈後,她打開筆記本電腦,翻出從林逢U盤裡拷貝的檔案。在給影的禮物清單檔案夾裡,她找到了一個子檔案夾,命名為烘焙比賽。裡麵是幾家知名烘焙比賽的報名錶和參賽指南,最近的一個截止日期就在去年十一月——林逢去世後兩週。

周然影合上電腦,走到窗前。小城的夜空比大城市清澈許多,星星清晰可見。她想起林逢曾說過,小時候在鄉下奶奶家,夏天最喜歡躺在院子裡看星星。

我去。第二天一早,她給老師發了訊息。

比賽當天,周然影做的是提拉米蘇——她人生中學會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甜點。手指餅乾浸咖啡酒的力度,馬斯卡彭乳酪的打發程度,每一道工序她都傾注了全部專注。當最後撒上可可粉時,她彷彿看到大學時代那個第一次嚐到提拉米蘇的自己,和後來默默為她尋找配方卻從未提及的林逢。

本次業餘烘焙大賽金獎獲得者是——周然影女士的作品'回憶'！

掌聲中,周然影走上領獎台。聚光燈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恍惚間似乎看到台下最後一排有個熟悉的身影。

我要感謝我的烘焙老師,我的父母...她頓了頓,聲音微微發顫,還要特彆感謝我的丈夫林逢,是他發現了我的這個愛好,雖然他自己不能吃含咖啡因的食物。

台下觀眾以為這是個幽默,發出善意的笑聲。隻有周然影知道,這句話裡藏著多少未能說出口的感謝與思念。

回家的路上,她買了一束白玫瑰,去了城郊的青山公墓。林逢的骨灰安葬在他家鄉,但她需要在這裡有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墓碑很簡單,隻刻了名字和生卒年月。周然影放下花,從包裡拿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裡麵是她比賽作品的縮小版。

我做到了,林逢。她輕聲說,手指撫過冰冷的石碑,雖然晚了一年。

一陣微風吹過,帶動周圍的樹葉沙沙作響,像是某種迴應。

林靈三歲生日那天,周然影在父母家的小院子裡辦了簡單的派對。除了幼兒園的小朋友,她還邀請了烘焙教室認識的幾位朋友。院子裡的氣球和綵帶讓整個空間充滿歡快的氣息。

許個願吧,寶貝。蛋糕上的三根蠟燭映照著林靈興奮的小臉。

我要爸爸回來！林靈突然大聲說,全場瞬間安靜下來。

周然影感到一陣刺痛,但很快調整好表情。她蹲下身,平視女兒的眼睛：爸爸不能回來,但他給你準備了很多禮物。你看,她拿出一個精心包裝的盒子,這是他選的,媽媽隻是幫他保管到現在。

盒子裡是那雙週然影在衣櫃裡找到的白色小皮鞋。林靈立刻被閃亮的鞋麵吸引,忘記了剛纔的要求。趁女兒試鞋時,周然影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這雙鞋林逢永遠看不到女兒穿了,但她會拍下照片,將來一張張給靈靈看。

派對結束後,周然影坐在書桌前,這是她高中時代用的桌子,父母一直保留著。她翻開一本新買的日記本,開始寫下這天的感受。過去一年,她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有時是長篇大論,有時隻是幾句話。

今天靈靈三歲了。她穿上你買的小皮鞋,漂亮得像個公主。我按照你留下的食譜做了生日蛋糕,大家都說好吃。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你在,我們會是怎樣的生活但這樣的假設冇有意義。有些愛,活著時像空氣一樣無形卻不可或缺；離開了,才知其珍貴。林逢,謝謝你教會我愛,我會好好活下去,把這份愛傳遞給我們的女兒。

合上日記本,周然影走到窗前。院子裡,父親正抱著已經睡著的靈靈輕輕搖晃,母親在一旁收拾派對殘餘。月光灑在這個小院落裡,一切都籠罩在柔和的銀輝中。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和田玉手鍊,又看了看女兒小手上那條手鍊。兩條鏈子在月光下泛著相似的光澤,像是某種無形的連接,將過去與現在,逝者與生者,緊緊聯絡在一起。

周然影深吸一口夜晚清涼的空氣,轉身加入院中的父母。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她終於準備好麵對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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