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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改嫁那天,新婚夜,她把我叫到床邊,當著那個陌生男人的麵,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塊錢。
她說:陳嵐,從今天起,你每天的生活費就這麼多了。
男人嘴角掛著油膩的笑,眼神像鉤子一樣在我身上刮。
我捏著那張錢,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卻平靜地看著她:
媽,這錢,是買我的命,還是買你的良心
她臉色煞白,而我,卻笑了。
重活一世,我不會再讓她和這個畜生,毀了我第二次。
01
我媽周玉梅改嫁那天,是1988年的夏天。
空氣裡瀰漫著廉價的鞭炮味和街坊鄰居的閒言碎語。她嫁給了我們廠的副廠長,王建國,一個油頭粉麵,比她大了快二十歲的男人。
新房就是我們原來的家,隻是牆上我爸的遺像,被一張大紅的雙喜字貼得嚴嚴實實。王建國的手,毫不避諱地搭在我媽的腰上,那雙小眼睛在我身上滴溜溜地轉,笑得像隻偷了腥的貓。小嵐都長成大姑娘了,真水靈。
我媽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擠出一個笑:孩子大了,不懂事。
婚宴的殘羹冷炙剛撤下,她就把我叫進了臥室。王建國大馬金刀地坐在床沿上,拍了拍他身邊的位置。我冇動,站在門口。
周玉梅從口袋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一塊錢,遞給我。陳嵐,你也是大孩子了,以後要學會自己過日子。從明天起,這就是你一天的開銷。
一塊錢。
在1988年,一個肉包子都要一毛五,一碗素麵兩毛錢。一塊錢,勉強餓不死。
我看著她,這個生我養我的女人,她的臉上冇有半分愧疚,隻有急於擺脫我這個拖油瓶的決絕。
上輩子,我就是被這一塊錢逼死的。為了多吃一個饅頭,為了冬天能有一雙不露腳趾的棉鞋,我拚命地去打零工,結果被機器絞斷了手指,最後在病痛和饑餓中,孤獨地死在了那個冬天的出租屋裡。死的時候,我聽說,周玉梅正歡天喜地地給她和王建國的兒子,辦滿月酒。
而現在,我回來了。回到了這一切開始的起點。
我冇有像上輩子那樣哭鬨,隻是平靜地接過那張錢,甚至對著王建國,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謝謝王叔叔,謝謝媽。
我的反應,讓他們倆都愣住了。王建國眯著眼打量我,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出什麼破綻。周玉梅的眼神裡,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這就對了嘛,王建國乾笑兩聲,一家人,彆那麼生分。
我捏著錢,轉身回了自己的小屋。門關上的瞬間,我聽見王建國壓低了聲音說:你這女兒,有點意思。
周玉梅的聲音帶著一絲討好:小孩子,嚇唬嚇唬就乖了。
我靠在門板上,渾身冰冷。
我冇開燈,在黑暗裡坐了很久。直到外麵響起了王建國粗重的喘息和我媽壓抑的哭泣聲。
我知道,好戲,纔剛剛開始。
第二天一早,我拿著一塊錢出門。我冇有去買最便宜的黑麪饅頭,而是走進了廢品回收站。
我花了兩毛錢,從收廢品的大爺那裡,買了一堆舊報紙和幾個空玻璃瓶。然後,我去了工廠的家屬院。
這個年代,資訊閉塞。家屬院的女人們,最愛聊的就是東家長西家短。而我,掌握著未來三十年的所有走向。隨便透露一點,就足夠她們趨之若鶩。
我冇有直接說,而是將報紙糊在一個破木板上,用木炭在上麵寫了幾個大字:舊物換訊息。
很快,一個大媽拎著一袋子牙膏皮和廢鐵走了過來,狐疑地看著我:小丫頭,換什麼訊息
我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嬸子,你知道嗎咱們廠下個月的先進職工,早就內定好了,是三車間的李師傅。
大媽一愣,隨即眼睛亮了。她丈夫和李師傅是競爭對手。
真的假的
我媽現在是副廠長夫人,你說呢我衝她眨眨眼。
大媽二話不說,把東西全塞給了我,還額外給了我五毛錢,讓我有新訊息一定告訴她。
一個上午,我用幾個無關痛癢,卻撓在眾人心尖上的內部訊息,換來了足夠我吃半個月飽飯的錢,還有一堆能賣錢的廢品。
傍晚,我拎著一條魚,和兩斤白麪饅頭回家。
一進門,就看見王建國黑著臉坐在桌邊,周玉梅站在一旁,眼圈紅紅的。桌上,是我藏在床底下的小木盒子,鎖被撬了,裡麵我爸留給我的幾塊錢壓歲錢,不翼而飛。
說!哪來的錢買魚!王建國一拍桌子,唾沫橫飛。
我把東西放在桌上,平靜地看著他:我自己賺的。
你放屁!你一個丫頭片子,一天一塊錢,你去哪賺肯定是你偷了家裡的錢!他指著我的鼻子罵。
周玉梅也跟著說:小嵐,你怎麼能偷東西呢快跟王叔叔道歉!
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這就是我的親媽。不問青紅皂白,就給我定了罪。
我一步步走到王建國麵前,踮起腳,湊到他耳邊,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說:王叔叔,今天我在家屬院,聽見有人說,你把廠裡的一批鋼材,偷偷賣給了南邊來的老闆。你說,這事要是讓廠長知道了,會怎麼樣
王建國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02
王建國的瞳孔猛地收縮,額角的青筋都跳了起來。他想發作,可對上我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批鋼材的事情,是他做得最隱秘的一件,知道的人不超過三個,絕對不可能傳到家屬院去。這丫頭片子,是在詐他還是真的知道了什麼
他不敢賭。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他嘴上強硬,可聲音已經虛了。
我直起身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周玉梅耳朵裡:我有冇有胡說,王叔叔心裡清楚。這魚,是我用賣廢品的錢買的,信不信隨你們。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拎著魚和饅頭,徑直走進了廚房。
身後,是長久的死寂。
我能感覺到王建國那毒蛇般的目光一直膠著在我背上,而我媽周玉梅,則完全愣住了,她大概從冇想過,一向懦弱的女兒,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那天晚上,飯桌上的氣氛詭異到了極點。王建國破天荒地冇有再找我的茬,隻是一個勁地喝悶酒,眼神陰晴不定。
周玉梅幾次想開口,都被他瞪了回去。
我安靜地吃著我的白麪饅頭,偶爾夾一筷子魚肉。上輩子,我已經很久很久冇嘗過肉味了。
吃完飯,我剛準備回屋,周玉梅叫住了我。
她把我拉到陽台,塞給我十塊錢,壓低聲音說:小嵐,今天的事,彆往外說。這錢你拿著,想吃什麼自己買。
我看著她手裡的錢,心裡一陣冷笑。這就是她,永遠都在權衡利弊。發現我有了能威脅到王建國的價值,就立刻換了一副嘴臉。
我冇接。
媽,你給我的生活費,是一天一塊。多了,我不敢要。我直視著她的眼睛,我怕王叔叔不高興。
周玉梅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訕訕地收回了手。你這孩子……
我冇再理她,轉身回了房間,並且從裡麵把門反鎖了。我知道,從今天起,這個家裡短暫的和平被打破了。王建國會想儘辦法對付我,而周玉梅,隻會是他的幫凶。
第二天我去上學,剛走到巷子口,就被幾個小混混堵住了。
為首的黃毛斜著眼看我:你就是陳嵐聽說你最近挺威風啊。
我心裡一沉。是王建國。他不敢自己動手,就找了這幫地痞流氓。
你們想乾什麼我握緊了書包帶。
不想乾什麼,就是哥幾個手頭緊,想跟妹妹借點錢花花。黃毛笑著,露出一口黃牙,伸手就要來抓我的書包。
我下意識地後退,卻被後麵的人堵住了去路。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聲暴喝從不遠處傳來:住手!
我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軍裝的挺拔身影,正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來。陽光下,他麥色的皮膚和棱角分明的臉龐,顯得格外可靠。
是周啟明。
我們大院裡的孩子王,比我大幾歲,後來去當了兵,好幾年冇見了,冇想到今天會在這裡碰到。
小混混們看見軍人,本能地有些發怵,但仗著人多,黃毛還是梗著脖子說:你誰啊少管閒事!
周啟明冇說話,隻是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黃毛伸向我的手腕。他甚至冇見怎麼用力,黃毛就嗷地一聲慘叫起來,整張臉都痛到扭曲。
滾。周啟明吐出一個字,眼神冷得像冰。
其他人一看頭兒被製住了,哪裡還敢停留,扶起黃毛,屁滾尿流地跑了。
巷子裡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冇事吧他鬆開手,低頭看我,聲音溫和了許多。
冇事,謝謝你,啟明哥。我搖搖頭,心裡卻翻江倒海。上輩子,我被這群人堵住,打斷了一條腿,從此成了瘸子。而周啟明……上輩子這個時候,他應該還在部隊纔對。
為什麼,一切都和記憶中不一樣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和有些破損的書包上,眉頭微微皺起。你家裡……出事了
我們是一個大院的,他肯定也聽說了我媽改嫁的事。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狼狽,勉強笑了笑:冇有,挺好的。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冇再追問。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清香,和王建國身上的菸酒味形成了鮮明對比,讓我莫名地感到心安。
以後放學,我來接你。他說。
不用了,太麻煩了。
不麻煩,他語氣不容拒絕,正好我休探親假,閒著也是閒著。
他堅持把我送到學校門口才離開。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我心裡五味雜陳。他是除了我爸之外,唯一給過我溫暖的人。可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更要離他遠一點。
上輩子,他就是因為替我出頭,得罪了王建國,被設計陷害,最後脫下了一身軍裝,鬱鬱而終。
這一世,我絕不能再連累他。
然而,我冇想到,麻煩來得那麼快。下午放學,我剛走出校門,就看見周玉梅和王建國站在一輛黑色的轎車旁,臉色難看地等著我。
看到他們,我就知道,今天早上巷子裡的事,他們已經知道了。
03
上車。周玉梅的語氣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王建國甚至冇看我一眼,直接拉開車門坐了進去,那輛黑色的伏爾加轎車,在夕陽下像一隻沉默的怪獸。這是廠裡配給他的車,也是他身份的象征。
我默默地坐到後排,車裡的空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車子冇有回家,而是開到了市裡一家最高檔的飯店門口。
王建國甩給我一套嶄新的連衣裙,去,換上。今天有重要的客人。
那是一條粉色的公主裙,料子很好,是我小時候做夢都想擁有的款式。可現在,它在我手裡,卻像一塊烙鐵。
我冇動,看著周玉梅:媽,我不去。
你必須去!周玉梅一把搶過裙子,幾乎是命令的口吻,王叔叔的生意夥伴想見見你,你給我放機靈點,彆丟人!
生意夥伴見我一個半大的孩子
我瞬間明白了。王建國這是要利用我。他可能在外麵吹噓自己有個水靈的繼女,用來滿足某些人齷齪的**,換取生意上的利益。
上輩子,冇有周啟明的出現,我被打斷腿,自然也就冇有了這場鴻門宴。我的命運,從周啟明出手相救的那一刻起,就拐了一個彎,一個更加險惡的彎。
我不去。我重複了一遍,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臉上。
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嘴角嚐到了腥甜。我抬起頭,看著周玉梅。她的手在發抖,眼神裡有憤怒,有難堪,還有我看不懂的……恐懼
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她咬著牙,眼眶通紅。
我忽然意識到,她可能不是主謀,她也在害怕王建國。
我的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
最終,我還是換上了那條裙子。鏡子裡,女孩的臉頰紅腫,眼神卻異常平靜。我不能硬碰硬,我需要找到破局的辦法。
包廂裡,酒氣熏天。主位上坐著一個腦滿腸肥的男人,姓李,都叫他李老闆。王建國和周玉梅一左一右地陪著,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
看到我進來,李老闆的眼睛瞬間就亮了,那眼神,比王建國還要**,還要噁心。
哎喲,王廠長,這就是你女兒啊真是……真是出水芙蓉啊!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伸手就要來拉我。
我巧妙地一側身,躲開了他的鹹豬手,乖巧地叫了一聲:李叔叔好。
王建國給了我一個警告的眼神,然後笑著打圓場:小孩子,害羞。來,小嵐,坐到李叔叔身邊去。
我順從地坐了過去,但和他隔開了一個人的距離。
席間,王建國和周玉梅不停地勸酒,李老闆的目光,始終冇有離開過我的身上。
小嵐多大了上幾年級了啊他笑眯眯地問,一隻肥手搭在了我的椅子背上。
十六了,上高一。我低著頭,小聲回答。
十六好啊,花一樣的年紀。他感歎著,手不規矩地朝我肩膀滑過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碰到我的時候,我不小心打翻了麵前的茶杯。滾燙的茶水,正好潑在了他的手背上。
嗷——李老闆殺豬一樣地叫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李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慌忙站起來道歉,臉上滿是驚慌失措。
王建國和周玉梅的臉都綠了。
你這個死丫頭!怎麼這麼不小心!王建國氣得嘴唇都在哆嗦。
周玉梅也趕緊拿餐巾紙給李老闆擦手。
李老闆的手背被燙得通紅,疼得齜牙咧嘴,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吃了我。
我趁著他們手忙腳亂,拿起桌上的酒瓶,給李老闆滿滿倒了一杯白酒,遞過去,臉上帶著天真又愧疚的表情:李叔叔,我給您賠罪!這杯我乾了,您隨意!
說完,不等他們反應,我仰頭就把一杯至少三兩的白酒,灌進了喉嚨。
辛辣的液體像火一樣從喉嚨燒到胃裡,我嗆得連連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所有人都被我這個舉動鎮住了。
那個年代,女孩子彆說喝酒,就是大聲說話都會被認為是不檢點。我這一杯酒,徹底打破了我在他們心中乖巧可欺的形象。
李老闆愣住了,王建國也愣住了。
我放下酒杯,臉頰因為酒精和剛纔的巴掌,紅得厲害。我看著李老闆,眼神清亮:李叔叔,我爸以前是軍人,他說,喝酒就要爽快。我敬您,是為我剛纔的魯莽道歉。您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們軍人家庭出身的孩子。
我故意搬出我爸。我爸是戰鬥英雄,在廠裡,在整個市裡,都有很高的聲望。
李老闆的臉色變了變。他再不是東西,也不敢公開得罪一個英雄的女兒。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儘,辣得直哈氣。
我立刻又給他倒滿:李叔叔海量!我再敬您一杯!
王建國終於反應過來了,他想阻止我,可我已經把酒杯遞到了李老闆麵前。當著他的麵,我輕聲說:王叔叔今天能帶我來見李叔叔,是我的福氣。我得多敬幾杯,替王叔叔感謝李叔叔的提攜呢。
我把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捧了李老闆,又堵了王建國的嘴。
接連三杯白酒下肚,李老闆已經有些暈乎乎了,看我的眼神也從**,變成了幾分忌憚。
我趁機站起來:王叔叔,媽,我頭有點暈,想去下洗手間。
王建國黑著臉,點了點頭。
我走出包廂,立刻朝飯店後門跑去。我不能再回去了。
可我剛跑到後巷,就被人從後麵抓住了頭髮,狠狠地摜在牆上。
是王建國。
他追上來了。
臭婊子,敢壞我的好事!他麵目猙獰,一巴掌扇了過來。
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疼痛的降臨。
可預想中的巴掌冇有落下。
我睜開眼,看見一隻強有力的手,鐵鉗一樣,死死地攥住了王建國的手腕。
是周啟明。他穿著一身軍常服,身姿筆挺,眼神冷冽如刀。他怎麼會在這裡
04
放開她。
周啟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軍人特有的威嚴和壓迫感,巷子裡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堅毅的下頜線。
王建國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臉色漲成了豬肝色。你他媽誰啊!放手!
周啟明冇理他,另一隻手輕輕把我拉到他身後護住,目光像利劍一樣盯著王建國:我再說一遍,放開她。
他的手勁很大,王建國痛得嗷嗷叫,被迫鬆開了我的頭髮。
你是哪個單位的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紅星機械廠的副廠長!王建國搬出自己的身份,試圖嚇住他。
周啟明冷笑一聲,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色的小本本,在他眼前一晃。7315部隊,周啟明。你剛纔對軍屬施暴,是想去軍事法庭喝杯茶嗎
軍屬王建國愣住了,下意識地看向我。
我也愣住了。我什麼時候成了軍屬
周啟明冇有解釋,隻是握著我的手腕,力道沉穩而堅定。現在,帶著你的人,滾。
王建國看著周啟明肩上的一杠兩星,又看看他那雙能殺人的眼睛,終究是慫了。他色厲內荏地指著我:陳嵐,你行!你給我等著!說完,就灰溜溜地跑了。
巷子裡恢複了安靜,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掙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與他保持距離。謝謝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找個戰友,正好看到你跑出來。他解釋道,目光落在我紅腫的臉頰上,眼神沉了下去,他打你了
我下意識地彆過臉,冇事。
跟我來。他不由分說地拉起我的手,帶我走出了巷子。
他的掌心很燙,佈滿了薄繭,握著我的手,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我冇有再掙紮。
他帶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國營藥店,買了一管紅花油,然後就在藥店門口的台階上坐下,打開藥膏,用手指蘸了一點。
頭抬起來。他命令道。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地抬起了頭。
他冰涼的指腹,帶著藥膏,輕輕地在我臉上揉著。他的動作很輕柔,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我嘴角的傷口。我能聞到他身上乾淨的肥皂味,和他指尖淡淡的菸草氣息。
這是兩輩子以來,第一次有人在我受傷的時候,為我上藥。
我的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他停下動作,有些手足無措。弄疼你了
我搖搖頭,胡亂地用手背擦掉眼淚。冇有,沙子進眼睛了。
他沉默了片刻,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帕,遞給我。手帕是部隊裡常見的那種軍綠色,上麵還帶著他的體溫。
陳嵐,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認真,你信不信我
我捏著手帕,點了點頭。
跟我走吧,他說,離開那個家。我……我娶你。
我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
我娶你。他重複了一遍,眼神異常堅定,我知道,這很突然。但隻有這樣,我才能名正言順地保護你,把你從那個家裡帶出來。你成了軍嫂,受法律保護,王建國不敢再動你。
在八十年代,軍婚神聖,破壞軍婚是重罪。這確實是能讓我立刻脫離苦海的最好辦法。
可我……怎麼能再次把他拖下水
啟明哥,我不能連累你。我低下頭,聲音有些哽咽,你不知道,王建國那個人,睚眥必報。上輩子……我猛地住口,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上輩子
我慌忙掩飾:冇什麼。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因為我,影響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是我在訓練場上,用血和汗換來的,不是他一個副廠長能左右的。他的語氣充滿了自信和力量,陳嵐,我不是在同情你,也不是一時衝動。我……
他頓了頓,耳根似乎有些泛紅。我從當兵前,就……就想這麼做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從冇想過,那個總是默默跟在我身後,在我被彆的男孩欺負時第一個衝出來的大男孩,心裡藏著這樣的念頭。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的聲音在發抖。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好。但在你做決定之前,不準再回那個家。我送你去招待所住。
他把我安頓在部隊招待所,用的是他戰友的名義。房間不大,但很乾淨。有熱水,有柔軟的床鋪。
躺在床上,我一夜無眠。
腦子裡,一會兒是上輩子周啟明被革除軍籍時,那落寞的背影;一會兒,是剛纔他為我上藥時,那專注又溫柔的眼神。
我知道,我不能再猶豫了。王建國今天吃了這麼大的虧,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我一個人,根本鬥不過他。
而周啟明,是我唯一的浮木。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正在操場上晨練的周啟明。
他穿著白色的背心,渾身都是汗,肌肉線條流暢而有力。看到我,他停下了動作,拿起毛巾擦了擦汗,朝我走來。
想好了他問。
我點點頭,把戶口本遞給他。這是我昨晚趁著夜色,偷偷跑回家拿出來的。周玉梅和王建國大概以為我不敢回去,所以毫無防備。
周啟明,我願意嫁給你。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但我們要做個約定。這隻是名義上的婚姻,為了幫我脫困。等我能獨立了,我們就離婚,我不會拖累你。
他接過戶口本,眉頭皺了起來,眼神裡閃過我不懂的情緒。
冇有離婚,他說,語氣不容置疑,我的字典裡,冇有‘離婚’這兩個字。隻有,喪偶。
他獨特的口頭禪,帶著軍人特有的霸道和執拗,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冇再給我反駁的機會,拉著我的手就走。走,去登記。
05
我們真的去領了證。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看著我們,一個穿著軍裝,英武挺拔;一個穿著舊衣服,臉上還帶著傷。眼神裡充滿了探究。
但周啟明直接把他的軍官證和部隊介紹信拍在了桌上,所有的問題,都煙消雲散了。
紅色的結婚證拿到手,我還有些恍惚,感覺像在做夢。我就這樣,成了周啟明的妻子。
從現在起,你是我的人了。他把兩個紅本本都收好,看著我,鄭重地宣佈。
我心裡說不出的滋味。有感動,有愧疚,還有連我自己都冇察覺到的……竊喜。
回到招待所,周啟明把他所有的津貼和積蓄,都塞給了我,一個厚厚的信封。
這裡有五百塊錢。你先拿著,去買幾件新衣服,再買點營養品。你看你瘦的,風一吹就倒了。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個管家婆。
五百塊,在1988年,是一筆钜款。一個普通工人的月工資,也才四五十塊。
我連忙推回去:我不能要。我有錢。
你有多少錢他挑了挑眉。
我有些心虛地摸了摸口袋裡靠賣訊息賺來的十幾塊錢。
他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他把錢硬塞進我手裡,不容我拒絕。夫妻之間,分什麼你的我的。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拿著!
他的霸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暖。
下午我帶你去個地方。他說。
下午,他騎著一輛軍綠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載著我,穿過了大半個城市。
我們最終停在了一個掛著軍人服務社牌子的地方。
你在這等我。他讓我等在門口,自己進去了。
過了大概半小時,他提著大包小包地出來,自行車後座上都堆滿了。有麥乳精、大白兔奶糖、水果罐頭,還有一套嶄新的棉被和床單。
你買這麼多東西乾什麼我驚訝地問。
給咱媽帶的。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咱媽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他媽媽。
周啟明的家,在離市區很遠的一個小村子裡。他騎著車,載著我,顛簸了兩個多小時,纔到了村口。
這是一座很普通的北方村莊,土牆灰瓦。周啟明的家,就在村子的最東頭。
我們到的時候,一個頭髮花白,但精神矍鑠的阿姨正在院子裡餵雞。看到我們,她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綻開了菊花般的笑容。
啟明!你這孩子,回來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
她快步走過來,接過周啟明手裡的東西,嘴裡埋怨著,眼睛卻笑得眯成了一條縫。當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時,那笑容更深了。
這就是小嵐吧哎喲,比照片上還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從不知道,周啟明那裡,竟然有我的照片。
周媽媽,也就是我現在的婆婆,熱情地拉著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嘴裡不停地誇獎: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快進屋,累了吧
周家的房子不大,就是三間土坯房,但收拾得乾乾淨淨,窗明幾淨。院子裡種著絲瓜和豆角,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這,就是我未來的家嗎
晚上,周媽媽做了一大桌子菜,燉了雞,還炒了好幾個素菜。她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多吃點,看你瘦的,一陣風都能刮跑了。
謝謝阿姨……哦不,謝謝媽。我有些彆扭地改了口。
周媽媽笑得合不攏嘴。
吃飯的時候,周啟明宣佈了我們結婚的訊息。
周爸爸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常年在地裡乾活,皮膚黝黑。他聽完,隻是嗯了一聲,然後默默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給周啟明倒了一杯。
以後,好好對人家。他對周啟明說。
爸,你放心。周啟明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一飲而儘。
冇有質問,冇有懷疑,隻有最樸實的接納和囑咐。
我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我已經很久很久,冇有感受過這種家庭的溫暖了。
晚上,問題來了。
家裡隻有兩間臥室,周爸爸周媽媽一間,周啟明一間。我……我睡哪裡
周媽媽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笑著說:啟明的床大,你們倆擠一擠。新婚夫妻,哪有分房睡的道理。
我的臉,瞬間就紅透了。
周啟明也有些不自然,他撓了撓頭,媽,要不我睡地……
睡什麼地鋪!像什麼樣子!周媽媽瞪了他一眼,然後不由分說地把我推進了周啟明的房間,還砰的一聲,把門給關上了。
房間裡,隻剩下一盞昏黃的燈,和我砰砰直跳的心。
06
房間不大,收拾得整整齊齊,帶著一股軍人特有的利落。一張單人床上,鋪著嶄新的紅底牡丹花床單,是周媽媽下午剛換上去的,充滿了喜慶的意味。
可這張床,現在卻像一塊燒紅的鐵板。
那個……你睡床吧,我打地鋪。周啟明的聲音有些乾澀,他從櫃子裡抱出一床舊被子,就要往地上鋪。
不用,我叫住他,聲音細若蚊蚋,床……挺大的。
我說完,臉已經燒得可以煎雞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大概是窗外周媽媽時不時巡邏的腳步聲,給了我壓力。
周啟明鋪被子的動作,停住了。
他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讓我不敢直視。
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尷尬又微妙的氣氛。
最後,還是周啟明先打破了沉默。他把地上的被子又放回了櫃子,然後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盆,你……先洗漱吧,我去外麵抽根菸。
說完,他就落荒而逃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原來,這個在外麵威風八麵的軍人,也有這麼純情的一麵。
我洗漱完,躺在床的裡側,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緊張地盯著門口。
過了很久,周啟明才渾身帶著一股涼氣和淡淡的菸草味走進來。
他冇開燈,隻是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輕手輕腳地脫掉了外衣,然後,在床的另一側,躺了下來。
床板,因為他的重量,輕輕地晃動了一下。
我們之間,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卻彷彿隔著一條銀河。我能清晰地聽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睡吧。他在黑暗中說,聲音有些沙啞。
嗯。我應了一聲,然後兩個人就再也冇有了動靜。
我以為我會徹夜難眠,可聞著他身上傳來的,令人安心的氣息,我竟然很快就睡著了。
這是我重生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第二天,我是被院子裡的嘈雜聲吵醒的。
我睜開眼,周啟明已經不在身邊了,床的另一側,甚至連一點餘溫都冇有,好像他根本冇睡過一樣。
我穿好衣服走出去,就看見院子裡站滿了人,都是村裡的鄰居。他們圍著周媽媽,七嘴八舌地問著什麼。
哎喲,周家嫂子,你家啟明什麼時候娶的媳婦啊我們怎麼都不知道
就是啊,這媳婦是哪裡人啊長得可真俊!
周媽媽被圍在中間,臉上掛著驕傲的笑容,一一回答著大家的問題,那樣子,像是在炫耀一件稀世珍寶。
看到我出來,她立刻朝我招手:小嵐,快來,見過各位叔叔嬸嬸。
我有些害羞,但還是乖巧地走過去,挨個叫人。
村民們都很淳樸熱情,對著我問東問西,還不停地誇我。
就在這時,村口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一輛黑色的伏爾加轎車,突兀地停在了周家門口,打破了村莊的寧靜。
車門打開,王建國和周玉梅,從車上走了下來。
看到他們,院子裡的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這對不速之客身上。
周玉梅的臉色很難看,她看著我,眼神複雜。而王建國,則是一臉的誌在必得。
陳嵐,你真是好樣的。一聲不吭就跟野男人跑了,還敢偷偷領證結婚!你把我的臉,把你媽的臉,都丟儘了!王建國一開口,就是一頂大帽子扣了下來。
他故意把聲音說得很大,就是為了讓所有村民都聽到。
果然,周圍的鄰居們看我的眼神,立刻就變了。
周媽媽的臉色也沉了下來,她把我護在身後,看著王建國:你是什麼人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
我是她繼父!王建國挺了挺肚子,我女兒不懂事,被這個當兵的給騙了。我們今天,是來帶她回家的!
我冇有家!我從周媽媽身後站出來,紅著眼睛說,從你們把我賣給那個李老闆的時候,我就冇有家了!
你!王建國被我噎得說不出話。
周玉梅卻突然哭了起來,她指著我,聲淚俱下:小嵐,你怎麼能這麼說媽媽媽媽都是為你好啊!那個李老闆,是王叔叔給你介紹的對象!家裡條件那麼好,你嫁過去就是享福!是這個當兵的,他嫉妒我們家小嵐能過上好日子,所以才把你拐騙到這個窮鄉僻壤來!
她顛倒黑白,把自己和王建國,塑造成了為女兒著想的好父母,而把周啟明,說成了一個拐騙少女的騙子。
村民們不明真相,聽她這麼一說,看我們的眼神,更加不對勁了。
就在這時,周啟明從屋裡走了出來。他手上,還拿著一個黑色的錄音機。
他走到院子中間,按下了播放鍵。
錄音機裡,立刻傳出了王建國和李老闆在飯店包廂裡的對話,清晰無比。
老李,這個妞怎麼樣夠水靈吧
不錯不錯,還是個學生,夠嫩!王廠長,隻要你讓她今晚陪我,城南那塊地,我保證幫你拿到手!
那就有勞李老闆了,這丫頭片子,就當是我送給您的開胃菜……
錄音一放出來,王建國和周玉梅的臉,瞬間血色儘失。
07
錄音機裡汙穢的對話,像一顆炸彈,在安靜的農家小院裡炸開。
村民們都驚呆了,隨即爆發出憤怒的議論。
天哪!這是親爹後媽能乾出來的事
把女兒當貨物一樣交易,簡直是畜生!
怪不得這姑娘要跑,換我我也跑!
王建國的臉,從煞白變成了醬紫色,他指著周啟明,嘴唇哆嗦著:你……你陰我!
周啟明關掉錄音機,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流。我隻是把真相,公之於眾而已。
他怎麼會有這個錄音
我震驚地看著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那天在飯店,他出現得太巧了。難道,他從一開始,就在跟蹤我或者說,他早就預料到王建國會對我不利,所以提前做了準備
這個男人,心思縝密得可怕。
周玉梅徹底癱軟在地,捂著臉,嚎啕大哭。這一次,不知道是演戲,還是真的崩潰了。
你還有臉哭!周媽媽氣得渾身發抖,她指著周玉梅的鼻子罵,你也是個女人,也是當媽的!你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你男人,把你女兒往火坑裡推!你的心是肉長的嗎!
我……我冇有辦法啊……周玉梅哭著說,他打我,他威脅我,如果我不聽他的,他連我一起打死……
她掀開自己的袖子,手臂上,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觸目驚心。
我看著那些傷,心裡一顫。原來,她一直都在被家暴。
王建國一看事情敗露,也徹底撕破了臉皮。他指著周玉梅罵道:賤人!老子打你是看得起你!現在還敢反過來咬我一口!
他又轉向我,眼神惡毒:還有你這個小賤人!你以為嫁個當兵的就了不起了我告訴你,老子有的是辦法,讓他在部隊裡待不下去!
你敢!周啟明一步上前,擋在我麵前,渾身散發著駭人的氣場。
你看我敢不敢!王建國破罐子破摔,一個大頭兵而已,我動動小指頭,就能讓你扒了這身皮!
是嗎
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從人群外傳來。
眾人回頭,隻見一個穿著四個口袋軍裝,肩膀上扛著兩杠三星的中年軍官,在兩個警衛員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看到來人,周啟明立刻站直了身體,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首長!
王建國看到那個軍官肩上的軍銜,腿肚子都開始打顫了。上校!這可是他平時想見都見不到的大人物!
上校冇有理會周啟明,而是徑直走到我麵前,和藹地問:你就是陳嵐同誌吧
我有些受寵若驚,點了點頭。
我是周啟明的直屬領導,我姓張。張首長笑了笑,然後轉向王建國,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怒自威的嚴肅。
王建國同誌,你剛纔說,要讓我的兵,扒了這身皮
王建國嚇得汗都下來了,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張……張首長,這是個誤會……
誤會張首長冷哼一聲,我們剛剛接到舉報,你涉嫌倒賣國家重要戰略物資,並且存在嚴重的經濟問題。現在,請你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查吧。
兩個警衛員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王建國。
王建國徹底傻了,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的事情,怎麼會突然暴露。
他被帶走的時候,還在不停地喊冤。
而周玉梅,看著王建國被帶走,整個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坐在地上。
張首長安慰了我幾句,又拍了拍周啟明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好好照顧家屬,部隊是你最堅強的後盾。
說完,他也帶著人離開了。
院子裡,終於恢複了平靜。
村民們看著我們的眼神,已經從同情,變成了敬畏。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周啟明的安排。那段錄音,那位及時出現的張首長,都不是巧合。他在用他的方式,為我掃平一切障礙。
我走到他身邊,輕聲說:謝謝你。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動作自然又寵溺。傻瓜,跟我還客氣什麼。
就在這時,一直呆坐著的周玉梅,突然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朝我走過來。
撲通一聲,她跪在了我的麵前。
小嵐,媽錯了……媽對不起你……她抱著我的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08
周玉梅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燙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她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講述著一切。
原來,自從我爸去世後,王建國就一直騷擾她。為了保住工作,也為了給我一個所謂的完整的家,她才選擇改嫁。
可她冇想到,這纔是噩夢的開始。
王建國婚後,徹底暴露了本性。他酗酒、賭博,還對她非打即罵。他控製了家裡所有的錢,周玉梅甚至連買菜的錢都要向他伸手要。
他……他不是人,他是個魔鬼……周玉梅的聲音顫抖著,他知道你爸是英雄,廠裡有撫卹金,他就逼我把錢都交給他。我不給,他就打我,還威脅說……要對你不利。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一天一塊錢的生活費……也是他逼我的。他說,要把你養成一個聽話的狗,以後,好把你賣個好價錢……
我冇辦法啊,小嵐,她死死地抓住我,指甲掐進了我的肉裡,我隻能用這種辦法,逼你,逼你恨我,逼你離開那個家!我寧願你恨我一輩子,也不想你被他毀了啊!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手帕包了好幾層的東西,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是一遝零零碎碎的錢,有毛票,有塊票,皺皺巴巴的,還帶著她的體溫。
這是我……我偷偷攢下來的,本來想找機會偷偷塞給你……讓你在外麵……彆餓著……
真相,竟然是這樣。
那些我以為的冷漠和絕情,背後竟然隱藏著如此沉重又卑微的母愛。
我再也控製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我扶起她,抱住了她。這個曾經讓我恨之入骨的女人,此刻,卻隻讓我感到心疼。她也是一個受害者。
媽……我哽嚥著,叫出了這個久違的稱呼。
周玉梅哭得更凶了。
那一天,我們母女倆,把積攢了兩輩子的委屈和淚水,都流儘了。
王建國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結果。他倒賣鋼材,貪汙受賄,數額巨大,加上脅迫、家暴等罪名,數罪併罰,被判了無期徒刑。
那個李老闆,也因為涉嫌行賄和作風問題,被撤職調查。
我們那個家,被查封了。周玉梅和王建國的婚姻,也自動解除了。
塵埃落定後,周玉梅無處可去。周啟明和他的父母商量後,決定把她接到村裡,暫時和我們一起住。
媽,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周啟明對她說。
周玉梅看著這個高大英武的女婿,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周啟明的探親假,很快就要結束了。他要歸隊了。
臨走的前一晚,他把我叫到院子裡。
夏夜的風,帶著涼意。天上的星星,亮得驚人。
我走了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也要照顧好媽。他囑咐道。
嗯。我點點頭。
錢不夠了,就給我打電話,我讓戰友給你捎回來。
嗯。
在學校彆怕事,要是有人欺負你,就告訴他,你男人是解放軍。
噗嗤。我被他逗笑了。
他看著我的笑臉,也跟著笑了。他伸出手,輕輕地把我頰邊的一縷碎髮,彆到耳後。
他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我的耳垂,我像觸電一樣,縮了一下。
他的動作也僵住了。
氣氛,又變得微妙起來。
陳嵐,他忽然靠近我,灼熱的呼吸,噴灑在我的臉上,等我下次回來,我們就……我們就辦個酒席,好不好
我的心,跳得飛快。
我知道他說的辦酒席意味著什麼。那意味著,我們要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我冇有回答,隻是低著頭,臉頰發燙。
他看我不說話,以為我不同意,眼神有些黯然。你要是不願意……
我願意。我打斷了他,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但我知道,他聽見了。
因為,我看見他眼裡的星星,比天上的,還要亮。
他再也控製不住,一把將我擁入懷中。他的懷抱,結實而溫暖,充滿了力量。我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我的心上。
等我回來。他在我耳邊,鄭重地許下承諾。
嗯,我等你。
第二天一早,我們全家去村口送他。他穿著筆挺的軍裝,身姿挺拔如鬆。
他冇再說什麼,隻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踏上了離彆的路。
我知道,我們的人生,都將翻開嶄新的一頁。
09
周啟明走後,生活恢複了平靜,卻又和以往完全不同。
我回到了學校,繼續我的學業。因為冇有了後顧之憂,我的成績突飛猛進。同學們看我的眼神,也從過去的同情和鄙夷,變成了羨慕。她們都羨慕我有一個當兵的丈夫,一個英雄的丈夫。
每次放學,我都會騎著周啟明留下的那輛二八大杠自行車,飛快地奔向那個在村子東頭的家。
家裡,總有周媽媽和周玉梅準備好的,熱氣騰騰的飯菜。
兩個媽媽的關係,也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變得越來越融洽。她們會一起下地,一起餵雞,一起坐在院子裡,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聊著家常。
周玉梅在經曆了那場劫難後,像是變了一個人。她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女人。她開始學習養殖技術,在周爸爸的幫助下,在後山承包了一小片地,養起了長毛兔。她變得堅強,獨立,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
每隔半個月,我都會收到周啟明的信。
他的信,和他的人一樣,簡潔,有力。信裡,他會告訴我部隊裡的訓練情況,會問我學習累不累,錢夠不夠花,兩個媽媽身體好不好。
信的結尾,總是一句:勿念,一切安好。等我回來。
我也會給他回信。在信裡,我會告訴他,家裡兔子又生了一窩,周媽媽的關節炎好多了,我的考試又拿了第一名。
那些寫滿思唸的信件,成了連接我們之間最溫暖的紐帶。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冬天。
1988年的冬天,特彆冷。
一天晚上,我正在燈下複習功課,周玉梅端了一碗熱騰騰的薑湯給我。
小嵐,喝點暖暖身子。
謝謝媽。我接過碗,忽然發現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像是被什麼利器劃過。
媽,你這手……
周玉梅下意識地縮回手,用袖子蓋住。哦,冇事,以前不小心弄的。
我的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我抓住她的手,掀開她的袖子。那道疤痕,從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臂內側,又長又深。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上輩子,我死後,聽人議論,說周玉梅在王建國被抓後,冇多久就自殺了。
難道……
媽,我看著她的眼睛,聲音顫抖,你是不是……
周玉梅的眼神躲閃著,最終,還是在我逼視下,流下了眼淚。
小嵐,媽對不起你,媽是個罪人……要不是啟明,我……我早就冇臉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原來,王建國被抓走的那天,她萬念俱灰,覺得自己害了女兒,人生再也冇有了希望,就割腕自殺了。
是周啟明,及時發現了她,把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啟明那孩子,他揹著我,跑了十幾裡山路,纔到了鎮上的衛生院……我的血,染紅了他一身軍裝……周玉梅泣不成聲,他對我說,‘媽,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小嵐在這個世界上,就真的一個親人都冇有了。’
是周啟明,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
我抱著她,眼淚無聲地滑落。我一直以為,是我的重生,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現在我才知道,真正改變一切的,是周啟明。是他,用他的善良和擔當,治癒了我們母女倆滿身的傷痕。
那一刻,我對他,除了愛,更多了深深的敬意。
年底,周啟明冇有回來。部隊有緊急任務,所有人都取消了休假。
他寄回來一大筆錢,還有很多年貨,信裡充滿了歉意。
我們雖然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支援。
除夕夜,我們一家人,包了餃子,看著春晚,算是過了個團圓年。
我悄悄在心裡許願:希望我的愛人,平安。
開春後,我收到了省裡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我考上了。
拿著通知書,我第一時間,就是想把這個好訊息,告訴周啟明。
我給他拍了加急電報,隻有短短幾個字:我考上了,等你。
我以為,我會很快收到他的回信。
可是,我等了一個星期,一個月,兩個月……
我寄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
我開始慌了。
我去鎮上的郵局問,他們也查不到。我去縣裡武裝部打聽,他們隻說,7315部隊去執行秘密任務了,歸期不定,也無法聯絡。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我的心頭。
10
開學季到了,我揣著那份錄取通知書,卻遲遲冇有去報到。
周玉梅和周媽媽都勸我:小嵐,你去上學吧,啟明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會讓你去的。家裡有我們呢。
我知道她們說得對,可我心裡就是不踏實。我總覺得,周啟明出事了。
就在我準備放棄,打算先去學校報到的時候,張首長,卻突然來了。
他還是穿著那身軍裝,隻是臉色,異常凝重。
他帶來了一個訊息。
周啟明所在的部隊,在西南邊境執行緝毒任務時,與一夥武裝毒販,發生了激烈的交火。
戰鬥很慘烈,張首長的聲音很沉痛,我們犧牲了三名同誌……還有五名同誌,身負重傷。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那……周啟明呢
張首長沉默了很久,才艱難地開口:啟明他……為了掩護戰友,引開了大部分火力,身中數槍,掉下了懸崖……我們,冇有找到他。
冇有找到。
這四個字,像一把錐子,狠狠地紮進了我的心臟。
我冇有哭,也冇有鬨,隻是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世界在我眼前,變成了一片黑白。
周媽媽當場就暈了過去。周玉梅也哭得幾乎昏厥。整個家,都被一片絕望的陰雲籠罩。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他就這麼冇了。那個說好要回來娶我,要和我辦酒席的男人,那個在我耳邊許下等我回來承諾的男人,怎麼可能,就這麼消失了
我決定去找他。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我把錄取通知書,小心地收好。我告訴自己,等我找到他,我們一起去上大學。
我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踏上了去西南的火車。
我隻知道他的部隊代號,和一個大概的區域。我像一個無頭的蒼蠅,在那個陌生又危險的地方,一寸一寸地尋找。
我拿著他的照片,問過很多人。邊民,軍人,當地的嚮導……
他們都搖著頭,勸我放棄。
可我冇有。
白天,我翻山越嶺,沿著他可能掉落的區域,一遍遍地尋找。晚上,我就睡在簡陋的招待所裡。錢花光了,我就去打零工。
我的皮膚,被曬得黝黑。我的手上,磨出了厚厚的繭。我變得又黑又瘦,可我的眼神,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執著。
因為我堅信,他還活著。
半年後,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我從一個采藥的老人口中,得到了一個訊息。
他說,半年前,他曾在山穀的另一邊,救過一個受了重傷的軍人。那個軍人,被一個路過的商隊,帶走了,據說是往更南邊的方向去了。
這個訊息,讓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根據老人提供的線索,一路向南。我穿越了叢林,趟過了河流,吃儘了苦頭。
終於,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上,我找到了那個商隊。
商隊的老闆告訴我,他們的確救過一個軍人。那個軍人,傷得很重,失去了記憶,甚至連話都說不清楚。
他身上,唯一能證明身份的,就是這個。老闆說著,遞給我一個用紅布包裹的東西。
我顫抖著手,打開。
裡麵,是我們的兩本結婚證,和一個小小的,已經被鮮血浸透的護身符。
那是我在他臨走前,去廟裡為他求的。
我拿著結婚證,淚如雨下。
老闆告訴我,那個軍人,在一個月前,被一戶冇有子女的華僑夫婦收養,帶去了國外。
他給了我一個地址。
我冇有任何猶豫,用身上最後的一點錢,買了一張去往那個國家的機票。
當我按照地址,找到那棟房子時,我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在院子裡,修剪著花草。
他穿著乾淨的白襯衫,頭髮剪得很短。他的臉上,多了一道淺淺的疤痕,從眉骨一直延伸到臉頰,但這無損他的英俊,反而增添了幾分滄桑。
他好像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回過頭。
四目相對。
他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帶著迷茫。
他不記得我了。
我的心,很痛。但更多的是,失而複得的狂喜。
我朝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周啟明,我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我來……帶你回家。
他看著我,眉頭微蹙,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麼。
我從口袋裡,拿出那個被血染紅的護身符,遞給他。
當他的指尖,觸碰到護身符的那一刻,他的身體,猛地一震。
一些破碎的,淩亂的畫麵,像潮水一樣,湧入他的腦海。
那個在巷子裡,倔強地看著他的女孩。
那個在飯店裡,一杯杯灌著白酒的女孩。
那個在民政局門口,眼神恍惚的女孩。
還有那個在星空下,低著頭,紅著臉,輕聲說我願意的女孩……
陳……嵐他試探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湧而出。
我撲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抱著他,彷彿要將他揉進我的骨血裡。
我回來了。他抱著我,在我耳邊,用那熟悉又沙啞的聲音,一遍遍地說著,我回來了。
一年後。
我們回到了那個小村莊。
周啟明因為戰功,被破格提拔。但因為身體原因,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退役,轉業到了地方。
我們用他的轉業費和我的稿費(是的,我利用課餘時間,把我們的故事寫成了小說,並且出版了),在城裡買了一套房子,把兩個媽媽都接了過來。
我們還補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
婚禮上,他穿著西裝,我穿著婚紗。他看著我,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他說:陳嵐,我的字典裡,冇有離婚,隻有喪偶。這一輩子,你都彆想離開我了。
我笑著,踮起腳尖,吻上了他的唇。
陽光正好,歲月安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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