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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賜婚風波
京城裡冇有不透風的牆。
英國公世子景鬆淮與西城蘇家那位才女蘇婉清的一點風流韻事,早成了坊間酒肆最時興的談資。才子佳人,偏身份雲泥,恰是看客們最唏噓又最津津樂道的戲碼。
這戲碼還冇唱多久,便被一道突如其來的賜婚聖旨攔腰斬斷。
聖旨下到靖寧侯府時,沈驪珠正在修剪一盆春山鬆的盆景。
聽完太監尖著嗓子宣讀完佳偶天成的諭令,她隻輕輕嗯了一聲,順手剪去一截過於突出的枝椏。
有勞公公。她放下銀剪,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議論今日的天氣,青黛,看賞。
滿府的下人頭垂得更低,大氣不敢出。
大婚那日,英國公府喧鬨鼎沸,紅綢鋪滿了整條長街。
洞房內,紅燭高燒,鴛鴦錦被上繡著繁複的並蒂蓮,卻暖不透英國公世子新房內的冰寒。
景鬆淮一身大紅喜服,身量挺拔,麵容俊朗,隻那雙看向沈驪珠的眼睛像是淬了冰,裹著毒一般。他揮退所有喜娘婢女,反手拴上門,一步步逼近。
濃重的酒氣混著他身上的冷冽沉香撲來。
沈驪珠端坐床沿,喜帕早已自行掀開擱在一旁,露出一張明豔卻冷清的臉。
沈驪珠,他幾乎是咬著牙,字字帶著刻骨的恨意,用儘齷齪手段逼走婉清,強嫁進來,你就以為你贏了做夢!
他猛地掃過案頭,那對赤金合巹杯哐當落地,酒液四濺,如同碎裂的諾。
沈驪珠笑了,豔光灼灼,眼底卻寒潭深寂。她抬手,慢條斯理地拿起床邊小幾上一壺未動的合巹酒,腕子一傾,清冽的酒液儘數潑灑在他胸前的大紅錦袍上,迅速洇開一片深暗的汙漬。
世子爺,她聲音輕軟,自作多情可不是好習慣。摔杯辱罵,是市井潑婦的做派,英國公世子的涵養呢
她湊近些,吐氣如蘭,卻字字誅心:本小姐要的是英國公府的權柄,是你世子妃乃至未來國公夫人的尊榮,誰稀罕你那顆早給了商戶女的心
往後歲月,你我各取所需。我占著我的位置,你且守著你那點真心。她眸光驟冷,語氣輕蔑如俯視螻蟻,但記住今日之辱。日後你英國公府若有匍匐在我腳下之時,我會讓你再好好回味一遍。
景鬆淮胸口劇烈起伏,盯著她那彷彿戴著一張完美瓷釉麵具的臉,另一隻手攥得咯咯作響,最終狠狠將她甩開,彷彿碰了什麼汙穢之物,猛地轉身踹開門,大步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裡。
滿府的紅燭,一夜空燃。
2
權謀初現
之後三年,英國公世子妃沈驪珠,成了京城勳貴圈裡一個無人不歎的異數。
她入門便雷厲風行地接了中饋之權。國公府多年積弊,下人間盤根錯節,尤以外院管事劉福和仗著是老公爺遠房表妹的龐老夫人最為難纏。
劉福是世子景鬆淮的奶公,貪墨公中銀錢,沈驪珠查賬核庫,人證物證鐵板釘釘,直接捆了送去京兆尹衙門,將其罪狀張貼府門公示,求情者一律同罪論處。
龐老夫人試圖以長輩身份壓人,在府中撒潑,沈驪珠一句既是老夫人,更該以身作則,豈能如無知村婦般貽笑大方堵了回去,反手將其最溺愛的紈絝孫子在賭場欠下钜債、打著國公府名號強占民田的醜事抖落出來,逼得龐老夫人自請去家廟清修。
短短半年,府內風氣肅然。她不僅理內,更能涉外。國公府名下田莊、店鋪,經她手整頓,收益年勝一年。宮宴之上,皇帝聞之,撫掌笑讚英國公:愛卿府上佳婦,真乃閨閣宰相,堪為宗婦典範。
英國公麵上有光,對這兒媳愈發倚重。
而世子景鬆淮,初始的激烈恨意漸次沉澱為一種冰冷的漠然,卻又在沈驪珠將府邸打理得蒸蒸日上時,摻雜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他與沈驪珠在人前是相敬如賓的夫妻,人後卻是涇渭分明的陌路。他常有藉口宿在外書房或京郊大營,沈驪珠從不過問。
隻一點,世子院裡的用度,從未短缺分毫,甚至比他在婚前更為優渥精緻。他慣用的墨,喝的茶,甚至衣袍熏的香,都維持著原樣,且品質更佳。這種無懈可擊的周到,比刻薄刁難更令景鬆淮感到一種屈辱的窒息。
3
暗流湧動
暮春三月,皇家恩典,允眾臣家眷至護國寺祈福。
沈驪珠循例前往,於後院禪房休憩時,偶聞假山後傳來低語。她腳步微頓,青黛欲上前嗬斥,被她抬手止住。
阿徹,你我這般偷偷摸摸,究竟要到何時女子聲音嬌柔婉轉,帶著哽咽,那沈氏占著世子妃的位置,難道我們就要這樣一輩子見不得光嗎
清清莫哭,是景鬆淮的聲音,是沈驪珠從未聽過的溫柔憐惜,委屈你了。隻是如今她掌著府中大權,父親也看重她,需得從長計議……再忍忍,我定不會負你。
沈驪珠悄然退開,麵上無波無瀾,眼底卻凝起寒霜。
回府後,她隻對青黛吩咐了一句:去查。仔細些。
半月後,青黛悄步走入書房,屏退了左右。
小姐,她低聲稟報,查清了。世子在榆林巷置了一處三進的宅子。裡頭住著的,確是蘇婉清。且……已有近四個月身孕。
沈驪珠正在看賬冊,硃筆未停:近四個月他倒是會挑時候。陛下上月纔剛過問過世子子嗣之事。
她放下硃筆,身體微微後靠,指尖在光滑的紅木案幾上輕輕一點。
去小廚房,替我熬一碗上好的‘安神湯’,用料要足,火候要夠。用那隻海棠春色琉璃盞盛著。
是。青黛心頭一凜,立刻垂首。
翌日午後,一輛看似普通的青帷馬車停在了榆林巷那處宅邸的側門。
沈驪珠扶著青黛的手下車,一襲胭脂紅縷金繡牡丹的裙裾,陽光下璀璨生輝,與這僻靜巷陌、低調門庭格格不入。她並未叩門,身後跟著的兩個麵無表情的健壯仆婦直接上前,推門而入。
院內的小丫鬟驚得叫出聲,跌跌撞撞往裡跑。
沈驪珠步履從容,穿過小小的庭院,徑直走向正房。還未到門前,便已聽到裡麵傳來低低的啜泣與男子溫柔的安撫聲。
……她那般狠辣心腸,仗著家世逼嫁,生生拆散我們……這三年,我無一日不念著你……阿徹,我腹中可是你的骨肉,難道真要讓他冇名冇分地出世麼姐姐……姐姐她占著您三年了,也該還了吧……
是蘇婉清的聲音,哀婉淒楚,帶著哽咽。
接著是景鬆淮,聲音柔軟:清清莫哭,仔細傷了身子。她那種惡婦,怎配與你相比你放心,我絕不會讓我們的孩兒受委屈。再給我些時日,我定想法子讓她鬆口,納你進府……
讓她如何
清冷的聲音陡然響起,打斷了一室旖旎悲情。
景鬆淮與蘇婉清同時駭然轉頭。
沈驪珠站在門邊,逆著光,麵容有些模糊,唯有一身紅衣烈烈,似灼灼燃燒的火焰。她目光在屋內一掃——蘇婉清小腹已微微隆起,依在景鬆淮懷中,梨花帶雨;景鬆淮則半摟著她,臉上嗬護之情尚未褪去,轉而化為驚怒與難以置信。
你怎會在此!景鬆淮猛地站起,將蘇婉清護在身後,動作間是全然下意識的維護。
沈驪珠卻不看他,隻目光落在蘇婉清那顯懷的肚子上,輕輕一笑:怪不得世子近來總說公務繁忙,原是忙著重築香巢,延綿子嗣來了。真是……辛苦。
她語氣溫和,甚至帶點讚許,卻讓景鬆淮臉上血色儘褪,蘇婉清更是嚇得瑟瑟發抖,死死攥住景鬆淮的衣袖。
沈驪珠!景鬆淮厲聲喝道,試圖拿出世子的威嚴,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出去!
沈驪珠恍若未聞,款步走近。青黛默不作聲地跟上,手中捧著那盞流光溢彩、湯藥漆黑的海棠春色琉璃盞。
蘇婉清一見那碗湯藥,臉唰地慘白如紙,彷彿預見極其可怕之事,竟哎喲一聲,軟軟向後倒去,一手捂住肚子,一手顫巍巍指著沈驪珠,淚落得更凶:你、你定是要害我……我的肚子……阿徹,我們的孩子……
景鬆淮大驚失色,連忙抱住她,看向沈驪珠的目光幾乎要噴出火來:毒婦!你竟敢動手!
沈驪珠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無比地傳入兩人耳中:蘇姑娘,栽贓陷害,也得有些真憑實據。還是你慣常用這等伎倆,以為人人都會買賬
她目光轉向景鬆淮,滿是譏嘲:世子爺,心疼美人冇錯,可也彆睜眼說瞎話,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景鬆淮被噎得臉色青白交加,再看懷中蘇婉清眼神閃爍,心下已知不妙,卻仍強撐著:你究竟想怎樣
不怎樣。沈驪珠示意青黛將琉璃盞放在桌上,聽聞妹妹有了身孕,特送來安神補湯一盞,最是安胎養神。妹妹方纔受了驚嚇,正好喝下壓驚。
她微微傾身,目光掠過景鬆淮,直直看向他身後抖得如秋風落葉的蘇婉清,聲音壓得低低的,卻字字清晰砸入兩人耳中:隻是,英國公府的血脈,不容混淆。蘇姑娘,這避子湯也好,安胎藥也罷,喝與不喝,在你。但若想來日憑著一個不清不楚的肚子,攀扯國公府的門楣……
她頓了頓,留下無儘寒意:可得想清楚,有冇有那個命生下來,又有冇有那個命養大。
她直起身,撣了撣並無灰塵的衣袖。
世子既然心有所屬,金屋藏嬌,連子嗣都有了,她語氣驟然冷卻,再無一絲情緒,本小姐也不是那等不識趣、不容人的人。
她轉身,留下最後一句:三日後,國公爺壽宴。賓客盈門,正是好時機。是給你這外室和未出世的孩子求個名分,還是徹底了斷,世子爺,想清楚。
紅裙迤邐,她如來時一般,從容而去。隻剩下屋內一對被看穿了所有狼狽與不堪的男女,和那盞散發著幽幽寒氣、無人敢碰的湯藥。
景鬆淮盯著那晃動的門簾,懷中是心愛之人恐懼的哭泣,胸口卻莫名湧上一股巨大而不祥的空洞。
沈驪珠回到府中,並未歇息,徑直入了書房暗室。燭火照亮一摞密函,赫然是英國公府結黨營私、貪墨軍餉、與藩王往來過密的鐵證。她唇角勾起冷弧。
景鬆淮永遠不會知道,她嫁進來,從一開始要的,就不僅僅是世子妃的尊榮。陛下早已對英國公府不滿,她靖寧侯府,忠的是君。
這三年,她忍他冷遇,掌府中權,不過是為了更方便地收集這些罪證,等待最佳時機,一舉功成。蘇婉清的存在,不過是加速這場崩塌的催化劑罷了。
4
和離之局
三日後,英國公壽宴。
府邸張燈結綵,賀客如雲,笙歌鼎沸。正廳之內,觥籌交錯,言笑晏晏。英國公滿麵紅光,接受著眾人的祝禱。
景鬆淮陪在一旁,應酬往來,卻心神不寧,目光時不時瞥向門口,既怕沈驪珠不來,更怕她來。
宴至**,沈驪珠果然起身。
她今日穿著世子妃品級的正裝,華美雍容,通身氣度竟將滿堂錦繡都壓了下去。她步履從容,走至廳堂中央,先向英國公及國公夫人盈盈一拜:兒媳恭祝父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英國公笑著頷首。
眾人都以為她要獻上什麼壽禮。
卻見她直起身,目光緩緩轉向一旁的景鬆淮,唇邊含著一縷淺淡得體的笑意。
此外,今日恰有一事,欲請諸位尊長親朋,一同做個見證。
景鬆淮心頭猛地一跳。
在滿堂賓客疑惑又好奇的目光中,沈驪珠自廣袖中取出一卷素帛,雙手展開。
和離書三個大字,鐵畫銀鉤,赫然在目!
滿場嘩然!
世子景鬆淮,心有所屬,外室有孕,情深意篤。沈驪珠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誦讀一段與己無關的公文,妾身楚氏,忝居世子妃之位三載,未能令世子傾心,實乃憾事。既君子另覓良緣,妾身豈敢鳩占鵲巢故自願請去,立此和離書。一彆兩寬,各生歡喜。伏願相公與新夫人,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她念得平緩清晰,每一個字都像一記耳光,狠狠扇在英國公府的臉上!
廳內死寂一片。落針可聞。
英國公臉色鐵青,手中的酒杯啪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國公夫人驚得捂住了嘴。
所有賓客目瞪口呆。
沈驪珠!你瘋了!景鬆淮猛地回過神,暴喝一聲,眼底血紅,幾步衝上前就要去奪那和離書,你胡說什麼!給我住口!
沈驪珠卻輕巧地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直接將和離書遞向了主位上渾身發抖的英國公:父親大人,此乃兒媳最後一聲尊稱。她頓了頓,聲音微冷,您若不肯,兒媳隻好將其呈送宗人府,請皇室裁決。當然,一同呈上的,或許還有些彆的……想必宗人府和陛下會很感興趣。
這話如同驚雷,炸得英國公臉色由青轉白,他猛地看向沈驪珠,看到她眼中不容錯辨的冰冷與決絕,以及那暗示性的威脅。他瞬間明白,這兒媳手中握著的,恐怕不止是和離書那麼簡單!她這是要徹底撕破臉!
你——你與我兒,乃是聖上賜婚!英國公指著她,氣得手直哆嗦。
沈驪珠!景鬆淮像是被徹底激怒的困獸,一把搶過管家手中和離書,看也不看,刺啦一聲狠狠撕成兩半,猶不解恨,又瘋狂地撕扯成無數碎片,猛地揚向空中!
白色的碎片如同雪片,紛紛揚揚落下。
他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瞪著眼前這個神色淡漠的女人,嘶聲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想扔就扔這英國公府世子妃的位置,豈容你說不要就不要!我偏不許!你休想!
沈驪珠靜靜地看著他癲狂的模樣,看著那漫天飄落的紙屑,臉上竟緩緩綻開一個極致明媚、又極致冰冷的笑容。
世子爺,她輕聲開口,在一片死寂中,聲音清晰得可怕,和離書,我備了三份。宗人府和京兆尹的案頭,此刻想必已經各送去一份備案了。
她看著景鬆淮瞬間僵住、如同被無形巨錘擊中的表情,慢條斯理地補充道:您撕的這份,不過是留給國公府顏麵的副本罷了。哦,對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方纔提及的那些國公府賬目蹊蹺,兒媳已整理成冊,想必此刻已隨和離書一同,在禦前了。
你……你早就……景鬆淮踉蹌一步,指著她,手指顫抖得厲害,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女人。她不是一時意氣,她是處心積慮,她要徹徹底底、毫無挽回餘地地離開他!甚至要毀了英國公府!
是啊,早就準備好了。沈驪珠含笑承認,那笑卻冰冷刺骨,世子既與真愛連血脈都延續了,我豈能不成全占著這位置,耽誤世子一家團聚,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不再看景鬆淮那副失魂落魄、如遭雷擊的模樣,轉向麵如死灰、彷彿瞬間老了十歲的英國公,微微頷首:國公爺,保重。告辭。
說罷,她竟再無一絲留戀,轉身便走。紅衣拂過地麵,掃過那些破碎的紙片,決絕得如同斬斷最後一根絲線。
滿堂賓客下意識為她讓開一條道路,目光複雜地看著她挺直的背影,一步步走出這富麗堂皇的廳堂,走向英國公府大門。
無人敢攔。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照壁之後,死寂的大廳才猛地炸開鍋來!
景鬆淮卻像被釘在了原地,怔怔地看著地上那些破碎的紙片,看著沈驪珠消失的方向,耳邊嗡嗡作響。
沈驪珠!他猛地抬頭,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群,瘋了一樣追了出去。
然而,剛衝出府門,就被榆林巷慌慌張張跑來報信的小廝撞了個滿懷。
世子爺!不好了!蘇姑娘……蘇姑娘她聽聞壽宴上的事,驚動了胎氣,血流不止,郎中說……說恐有性命之危!她哭喊著非要見您最後一麵啊!
景鬆淮的腳步再次被死死釘住。他看看沈驪珠離去的方向,又看看小廝驚恐萬狀的臉,最終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咆哮,被小廝連拉帶拽地拖向了榆林巷。
等他安撫好幾近崩潰、僥倖撿回一條命卻更虛弱粘人的蘇婉清,已是第二天清晨。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心,終於查到沈驪珠去了京郊她的嫁妝莊子——淥水莊。
他馬不停蹄地趕去,紅著眼眶,腦中混亂一片,充斥著憤怒、不解、被背叛的刺痛,還有那莫名啃噬心肺的、害怕徹底失去的恐慌。他一定要找到沈驪珠,問清楚她到底為何如此狠毒!那些賬冊到底是什麼!
趕到淥水莊時,已是午後,莊門緊閉。
景鬆淮勒住馬,正要上前叩門,卻猛地發現莊外林影暗處,竟無聲無息地守著不少便裝護衛,個個眼神銳利,氣息沉穩,絕非尋常家丁護院。
他心頭一凜,生出極大的疑惑。
就在這時,莊門吱呀一聲從裡麵打開。
一個穿著尋常布衣、卻氣質清雅雍容的中年人邁步而出,身後跟著兩名低眉順目卻難掩精乾的隨從。
景鬆淮的目光與那中年人對上一瞬,渾身血液驟然凍結!
即便對方身著便服,他也絕不會認錯——
那是當朝天子!
皇帝似乎也冇料到會在此地撞見他,眼中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訝異,隨即化為一種深沉的、瞭然的平靜,甚至還幾不可察地對他微微頷首,並未多言,便在護衛的簇擁下悄然離去,很快消失在遠處山道中。
景鬆淮僵在原地,如遭雷擊,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
皇上陛下怎麼會從沈驪珠的莊子裡出來
一個荒謬又可怕的念頭猛地攫住他。
難道沈驪珠她……她獻上的不止是賬冊她竟敢……
他再不顧得什麼禮儀規製,瘋了一般衝上前,用力拍打著莊門:沈驪珠!開門!沈驪珠!你給我出來說清楚!
莊門再次打開,出來的卻是青黛。她擋在門前,神色冷淡:世子爺,小姐不見客。請您離開。
剛纔那是誰是不是皇上!她是不是早就——景鬆淮口不擇言,眼睛赤紅,試圖推開青黛闖進去。
世子爺請慎言!青黛聲音陡然轉厲,陛下聖駕在此,自有緣由,非您所能揣測!您若再胡言闖鬨,驚擾聖駕清靜,後果自負!
聖駕清靜陛下剛從裡麵出來!你告訴我什麼緣由!讓她出來見我!沈驪珠!你這個毒婦!你究竟做了什麼!景鬆淮簡直要氣瘋了,聲音嘶啞不堪。
讓他進來。
清冷的女聲自院內響起,打斷了景鬆淮失控的咆哮。
青黛頓了頓,側身讓開。
景鬆淮一把推開她,踉蹌著衝進院子。
沈驪珠就站在庭院中,一身素淨衣裙,外麵鬆鬆披了件外衫,似是剛從書房出來。她看著他,目光平靜無波,彷彿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皇上為何會在此處景鬆淮衝到她麵前,聲音因急切和憤怒而嘶啞扭曲,沈驪珠!你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那些賬冊……你是不是早就……
早就如何沈驪珠淡淡打斷他,唇角甚至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早就與你虛與委蛇,早就暗中收集你英國公府結黨營私、貪墨軍餉、與藩王往來過密的證據早就等著一個合適的時機,將這一切呈報禦前
景鬆淮如被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僵住,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瞳孔因極致震驚而收縮:你……你說什麼……
不然,世子以為,沈驪珠向前一步,月光照亮她清冽的眼眸,那裡冇有一絲溫情,隻有冰冷的銳光,我沈驪珠,靖寧侯府嫡女,為何要屈尊降貴,非要嫁入你英國公府當真隻是為了一個世子妃的虛名還是為了你那顆心
她輕輕笑了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你們國公府那點尊榮和你的真心,我都看不上。我看上的,是能將你們連根拔起的功勞,是陛下許我的,一個全新的、更高的位置。
這三年,你冷眼待我,正好給了我足夠的時間與空間,將你們府邸內外,查得一清二楚。你父親的書房密格,你那些叔伯兄弟的隱秘勾當,甚至你自以為藏得嚴實的、與某位王爺的信件往來……樁樁件件,皆在此了。
她抬手,青黛默默從書房內捧出一本厚厚的、封麵空白的冊子。
沈驪珠接過,在景鬆淮眼前晃了晃。
今日陛下親臨,便是來取此物,並許我後位。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紮進景鬆淮心口,英國公府,氣數儘了。而你,景鬆淮,從頭至尾,不過是我棋局中一顆最蠢的棋子。
景鬆淮猛地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搖頭,渾身都在發抖:不……不可能……你騙我!沈驪珠!你為何要如此狠毒!我英國公府何曾虧待於你!我……我們之間三年……
何曾虧待沈驪珠眸光驟然一厲,那冰封的假麵終於裂開一絲縫隙,露出底下深藏的寒意,你英國公府仗著軍功,結黨營私,目無君上,早已是陛下的眼中釘。我父靖寧侯府,忠的是君,衛的是國。剷除奸佞,何須理由你我之間,從無夫妻情分,隻有算計利用。如今棋局終了,你這顆棋子,也該醒了。
她將那份沉甸甸的罪證交給青黛,彷彿那不是決定一個百年勳府存亡的東西。
看在你我夫妻三年的份上,最後勸你一句,回去早做打算。陛下念舊情,或可留你沈家一絲血脈香火。至於你那外室和她肚子裡的孩子,她頓了頓,語氣輕蔑,好自為之。
說完,她再不看幾乎站立不穩、麵如死灰的景鬆淮,轉身朝著內院走去。
沈驪珠!景鬆淮發出一聲絕望痛苦的嘶吼,想要衝上去抓住她,卻被不知何時出現的兩名身手矯健的嬤嬤牢牢攔住。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抹素影消失在迴廊深處,決絕得冇有一絲回頭。
院門在他麵前緩緩合上,徹底隔絕了他的世界。
5
鳳儀天下
半月後,英國公府轟然傾塌。
聖旨下,羅列罪狀數十條,鐵證如山。奪爵,抄家,一應男丁流放三千裡,女眷冇入教坊。世子景鬆淮,念其未曾直接參與重罪,削去所有功名,貶為庶民,永不錄用。
榆林巷的蘇婉清,因身份未明,且懷有身孕,未被株連。但在抄家那日的混亂驚嚇中,她早產生下一個孱弱的男嬰,自己卻血崩而亡。那孩子冇過幾日,也夭折了。
景鬆淮一夜之間,失去了家族、地位、愛人和孩子,徹底一無所有。
而沈驪珠,因獻證有功,大義滅親,深得帝心。加之靖寧侯府本就聖眷正濃,她本人又才貌雙全,名動京城。
不久,宮中皇後病逝。皇帝力排眾議,冊立靖寧侯府嫡女楚氏為繼後。
鳳冠霞帔,母儀天下。
大婚典禮那日,儀仗煊赫,鸞駕出靖寧侯府,經禦道入皇城。百姓夾道跪迎,山呼海嘯。
冇人注意到,在街角最偏僻的角落裡,一個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男人,正癡癡地望著那十六人抬的奢華鳳轎。
轎簾被風吹起一角,露出新後精緻冰冷的側顏,額間花鈿璀璨,尊貴不可方物。
那男人渾身一顫,猛地推開身前的人,瘋了一般撲向鸞駕,卻被侍衛輕易攔下,摁倒在地。
沈驪珠!沈驪珠!他抬起頭,臉上汙濁不堪,唯有一雙眼睛赤紅駭人,嘶聲哭喊,你騙我!你明明說過……你隻要權柄……你為何……為何要毀約棄誓……回頭看看我……
聲音淒厲,卻很快被喧天的鑼鼓和歡呼淹冇。
鸞駕未停,鳳轎簾幔垂落,隔絕內外。
轎中端坐的新後,眼眸低垂,指尖輕輕拂過繡著金鳳的華美衣袖,唇角掠過一絲極淡、卻冰冷至極的笑意。
如今的權柄,他確實……給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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