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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第一次往東宮送毒點心時,太子蕭徹就洞悉了一切。
他卻含笑捏起一塊:孤允許你毒死我。
所有人都知道,蕭徹身體孱弱活不過二十五歲。
太後命我送他最後一程,換我全族榮耀。
我日日送去帶著鶴頂紅的點心,他卻誇我手巧。
直到他病發咳血倒在我懷裡,沙啞追問:
能不能...把點心裡的東西換成解藥
後來宮變的雨夜,我執劍橫在太後頸前。
將毒瓷瓶砸碎在她腳邊:
娘娘,這鶴頂紅的滋味...該您親自嚐嚐了。
雪,終於落了下來。細微得如同篩落的鹽粒,被風捲著,無聲無息地撲打在冰冷的琉璃瓦上,再無聲融化,留下深色濕痕,迅速凝結成一層脆弱透明的寒冰。入宮後的第一個冬天,乾冷得滲人骨髓,連撥出的白氣都帶著一種急於消散的倉皇。
林晚端著那隻沉重的禦膳房描金填漆食盒,沉重的紅木底座壓得她指骨發白。青黛色素麵宮裙下襬掃過清掃過的甬道地麵,發出細微的悉索聲。這聲音,在她耳中放大了數倍,如同催命的更漏。袖管深處,那個微涼堅硬的小東西隨著步伐緊貼著手臂內側,像一塊烙鐵,燙得她整條臂膀都在微微戰栗——一個秘色小瓷瓶,光滑釉麵觸手冰涼,裡頭裝著足夠毒死十個壯漢的鶴頂紅粉末。此刻,瓶口軟木塞緊,外麵謹慎地裹著層層油紙,可那一點辛辣微甜的鐵鏽腥氣,彷彿已經衝破層層封鎖,絲絲縷縷纏繞著她的口鼻。
奉命去東宮送太後孃娘賞下的點心,手腳麻利些。太後貼身的大太監拂塵一甩,眼風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在她低垂的頸子上冷冷刮過,用心辦差,娘娘自會記著林才人你的孝順,林都尉府上三百餘口,也是指望著才人能得太後青眼,光耀門楣的。
林晚的頭垂得更低了,下顎幾乎要碰觸到衣襟上簡單的盤扣。冰冷的氣息從肺腑深處無聲地吐出:奴婢……遵旨。
沉重而高聳的東宮朱漆殿門在她麵前緩緩開啟,發出低沉暗啞的聲響。一股濃烈的、帶著奇特的微苦氣息的藥香撲麵而來,洶湧地撞入她的鼻腔,霸道地壓下了記憶中那點屬於死亡的甜腥。彷彿無形的暖流在寒意中漫溢而出,殿內重重帳幔低垂,熏籠裡銀炭燒得正旺,無聲的熱力緩緩驅散著她一路攜帶來的冷氣。這溫暖的舒適氣息卻讓她指尖一陣陣發冷,袖中的瓷瓶像毒蛇的尖牙抵住她脈搏最虛弱的位置。
內殿深處,一道身影在軟榻上閒倚著。太子蕭徹裹在厚厚的貂裘裡,身形略顯單薄,臉色是那種久不見日光的、帶著一絲病氣的蒼白,唯獨那雙眼睛,深不見底,目光緩緩投過來時,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帶著審視重量的穿透力,如同一隻棲伏的蒼鷹,不疾不徐地掃過她全身每一個角落。
引路的太監低伏身體告退,殿內瞬間靜得落針可聞,隻有銀炭在熏籠裡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一響。
林晚深吸一口氣,那藥香裹著暖流鑽入肺腑,反而讓她脊背繃得更緊。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高底的宮鞋落在光亮如水紋的金磚地麵上,幾乎冇有任何聲息。殿中太靜了,靜到她能聽見自己心跳擂鼓般撞擊胸腔的聲音。她停在軟榻前丈餘,屈膝,行大禮:奴婢林晚,奉太後孃娘懿旨,送點心入東宮,給太子殿下嚐個新鮮。
她的聲音竭力平穩,每個字都像在舌尖掂量過千百遍才吐出來。
宮女上前,動作輕巧地接過她手裡那座沉甸甸的催命符般的食盒,放在蕭徹榻前的雕花紅木小幾上。紫檀盒蓋揭開,幾樣點心精緻地擺放在素白細瓷盤子裡,形態玲瓏,色澤誘人,尤其是中央那隻被巧手捏成蓮花形狀的,粉白的花瓣層疊分明,嬌豔欲滴。
林晚的視線飛快掠過那些點心,尤其是那朵蓮花尖頂抹著的一點嫣紅——致命的鶴頂紅粉末混在胭脂糖漿裡,被精心偽裝成了花瓣的天然暈染。
她隻覺得喉嚨口火燒般的乾緊,彷彿那點胭脂糖漿正卡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維持著完美的恭敬姿態。
靜默無聲。隻有炭火的低語在殿內蔓延。那沉寂像冰冷的潮水,一絲絲漫過腳踝、膝蓋、腰部,逐漸淹冇心臟。
林晚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被迫集中在小幾旁,集中在那個蒼白而沉默的男人身上。他能看穿什麼嗎那雙幽深的眼睛,是否早已洞悉一切那朵蓮花點心上細微得幾乎不存在的甜腥氣,在濃烈的藥香裡是無所遁形巨大的壓迫感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重重裹纏。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幾乎以為蕭徹已然睡去。忽然,極其輕微的一聲響動——是衣料摩擦的聲音。軟榻上,那道蒼白的影子終於動了動。
林晚低垂的視野裡,映入一片玄色的、繡著細密雲龍紋的衣角,接著,是一截過分白皙、骨節分明的手腕,從寬大的袖口中探出。那手指修長勻稱,指甲修剪得整齊乾淨,隻是透著一種缺乏血色的冷。
那手,精準地懸停在了那盤致命的點心之上,微微一頓,最終,竟朝著那朵最豔麗的蓮花點心而去。
指尖即將觸碰到那點致命的嫣紅時,林晚的心幾乎要破腔而出!
聽聞林才人近日得寵,蕭徹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低沉,帶著一點久病的微啞,又透著一種冰錐似的銳利,彷彿能直刺人心底最陰暗的角落。
林晚猝不及防,下意識地微微抬了下眼睫。
視線瞬間撞進一道深淵。蕭徹不知何時已經半撐著身子看她,那雙眼睛隔著不遠的距離,清晰地倒映著她此刻極力維持平靜卻仍難掩一絲倉皇的麵容。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可怕的穿透力,彷彿早已看儘她靈魂最深處的汙濁算計。他唇角甚至含著一抹極淡的笑意,如冰封湖麵上偶然碎裂的一絲漣漪。
太後親自調教點出來的人,心思果然細巧,點心捏得,連孤看了也覺著……不忍心嘗呢。他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帶著讓人心驚肉跳的玩味。
林晚的血液彷彿刹那間凍結。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連唇色都失了所有的暖意。她猛地攥緊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才勉強遏製住身體的顫抖,不至於失態到跪倒在地。心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撕裂薄薄的胸腔。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一個調教,一個細巧,像兩枚燒紅的鐵釘,狠狠釘進她最恐懼的角落。
巨大的驚駭讓她喉嚨乾澀發緊,所有預備好的恭順話語都被凍結在齒間。隻能更深地低下身體,幾乎將額頭抵在冰涼的地麵上。
殿下……謬讚了。聲音細若蚊呐,帶著壓抑不住的、無法控製的顫音。
幾上發出輕響。林晚不敢抬頭,隻聽到細微的咀嚼聲。是他嗎還是她的錯覺那輕微的聲音卻如同炸雷響在她的頭頂。
過了片刻,蕭徹的聲音再度響起,那點細微的笑意竟然還在,隻是更深了,像是冷鐵磨出的光:點心不錯。林才人下次再來時,手可以不必抖得那般厲害。他停頓了一下,在死寂的殿宇中,這停頓長得令人窒息,孤這殘軀病骨,左右也冇多少日子可活。
林晚身體一僵,彷彿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所以,那聲音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孤允許你毒死我。
刹那間,所有的聲響都消失了。銀炭不再劈啪,風聲不再從窗縫滲入,時間,空間,連同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統統被這輕飄飄的幾個字碾得粉碎。殿內唯有厚重的錦緞和牆壁將這句足以招致滅族之災的話語無聲吸納。
林晚伏在地上,冰涼的汗意瞬間浸透了內襯薄薄的裡衣,貼在後背,粘膩冰冷。地麵冰寒的金磚透過薄薄的絲織宮裙,將尖銳的冷意迅速傳遞至骨髓。袖管裡的秘色瓷瓶,從未像此刻這樣,沉得像一塊生鐵,緊緊壓在她的手臂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濃烈的腥甜味道在口中瀰漫開來。恐懼如深海,瞬間將她吞噬。他不僅知道,甚至……默許平靜地邀請自己的死亡這位太子蕭徹,他到底是病入膏肓神誌不清,還是冷酷瘋狂到了極致
不知過了多久,死寂中響起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滿足意味的喟歎。接著是杯盞碰在桌麵上的輕響。
這點心風味獨特,孤甚喜。蕭徹的聲音恢複了一種慣常的、帶著距離感的慵懶,林才人用心了。日後若得了空……便常來吧。
那隨侍在側的太監如同一個精準的提線木偶,躬身趨前,利落地收拾起幾乎看不出減少的點心盤子,合攏了盒蓋。
林才人,殿下要歇息了。太監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響起,是逐客令。
林晚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磕了個頭,聲音澀啞:奴婢告退。動作快得有些狼狽,從冰涼的金磚地麵撐起身,膝蓋因為久跪而痠痛僵硬。她不敢再看一眼榻上那抹蒼白的影子,起身倒退著,一步,一步,腳步虛軟,直至厚重的殿門在她身後無聲合攏,徹底隔絕了那濃烈藥香與溫暖的、令人窒息的氣息。
門外寒冽的空氣如同冰冷的瀑布當頭澆下,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同時又有一種溺水後浮出水麵般近乎虛脫的感覺。殿內那幾乎壓垮她的凝重與恐懼似乎被隔絕開了些許,然而袖中的毒瓶,其冰冷的存在感卻比來時更加清晰、沉重、不容忽視,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她的手腕。
殿內,厚重的雲紋錦帷將蕭徹的身影遮蔽得愈發模糊。內監躬著腰湊得極近,手中托著一塊素白的棉布帕子。方纔還神色平靜的蕭徹,喉結急促地滾動了一下,側過頭,猛地噴出一小口暗沉的、發紫的血沫,正正落在那雪白的帕子中央。
暗紫色血漬在棉布紋理間迅速暈開,如同**的花瓣圖案。
內監捧著沾血的手帕,佈滿褶皺的臉瞬間繃緊,身體無聲無息地伏得更低,細密的冷汗沿著稀疏鬢角沁出。殿下聲音乾澀,帶著驚痛。
蕭徹抬手,用自己寬大的袍袖內襯擦去唇邊的血痕。那動作粗率而帶著一種壓抑的煩躁,與他平日展現的剋製截然不同。蒼白的臉上並無痛楚,那深潭似的眼底反而掠過一絲極其疲憊的灰暗,隨即又被一種近乎尖銳的、帶著自毀意味的冰冷覆蓋。他喘息略微急促,卻極力壓製,目光落在那片汙糟的帕子上。
清塵。他低啞地喚了內監的名字,語氣冇有任何波瀾,帶著病氣消耗殆儘後的乾枯,把那個叫……林晚的宮女,送來的點心……都埋了吧。每一個字都吐得清晰,緩慢,卻又帶著千斤重量,一點痕跡都彆留。
老奴遵命。清塵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音,他小心地收起那方汙了的棉布。
還有……蕭徹的目光虛虛地投向雕花窗欞外灰霾的天空,眼底深處有什麼極其複雜幽暗的東西一閃而逝,快得無法捕捉,派人查清楚。林家幾百口……近況如何。查細些……尤其是她兄長的腿傷。
清塵的頭垂得更深了些:老奴明白。
蕭徹疲憊地闔上眼,重又靠回厚厚的隱囊裡,彷彿用儘了最後一絲氣力,隻從喉間擠出一個微不可聞的、帶著血腥氣味的字:去。
暖閣裡沉重的藥香和血腥氣重新混合、沉落下去,死寂蔓延開來,隻有炭火偶爾發出一兩聲微弱的爆響。
沉重的冬意終於被春日的暖陽撕開一道口子。宮牆根背陰處的積雪悄無聲息地融化,彙成一條條渾濁冰涼的小水流,滲入鋪著青磚的縫隙。庭院中幾株耐寒的早櫻試探著鑽出深紫的葉芽,怯生生地探頭,尚不敢綻放。
林晚踏進東宮側殿書房時,腳步滯澀了一瞬。紫銅狻猊獸爐裡香菸輕緩地逸出,將蕭徹慣常批閱奏章的厚重書案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暖霧裡。可今日,那書案後並無熟悉的身影。她端著點心盤子,目光急急掃過,心竟有些無端地往下沉。
她的視線落向稍遠處的雕花長榻。透過半垂的輕紗帷幕,看見蕭徹靠在厚厚的隱囊上,膝上搭著一張玄色厚毯。那張臉在紗幕之後顯出驚人的灰敗,唇色幾乎成了冰冷的青灰。太醫垂手跪在榻前,正低聲稟報著什麼。
……寒氣入絡,沉屙加劇,殿下還需……聲音刻意壓得極低,後麵的話語便模糊了。
林晚的腳步停在一排高聳的書架旁,不敢再向前。手中的素白瓷盤,裡麵的點心捏成了幾隻玲瓏的雲雀形狀。其中最大一隻雀鳥的翅膀尖上,一點嫣紅被細細點染上去,在今日格外稀薄的日光下,色澤竟顯得有些刺眼。袖管裡的秘色小瓷瓶硌著手臂內側的皮膚。空氣裡氤氳的香氣中,彷彿又透出那絲難以察覺的鐵鏽甜腥。
他看到了嗎他看到那隻紅翅雲雀了嗎這個念頭不受控製地鑽進腦海。她不敢深想那日他對她所說的話,那平靜的邀請,如同一個充滿不祥誘惑的深淵。送點心的間隔,她嚴格遵守太後宮裡的指令,從不隨意增減,像在完成一場設定好頻率的、心照不宣的死亡儀式。
隔著紗幕,蕭徹動了動,似乎極輕微地抬了一下手,太醫立即躬身退後幾步。林晚慌忙低下頭,將手中點心小心翼翼放在一旁備好的小幾上。
點心……擱著吧。蕭徹的聲音傳來,虛弱得如同穿過漫長的冬季終於抵達的蛛絲,帶著難以掩飾的喘息聲,林才人……上前來。
林晚依言上前,在距離榻前幾步的位置規矩跪下。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擱在厚毯上的手,骨節嶙峋而蒼白,微凸的青筋格外醒目。
蕭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即有些渙散地移開,望向半開的窗扉。春日微弱的光線透窗而入,在他蒼白的臉上勾勒出清晰的疲倦和痛苦的輪廓。他像是被某種思緒攫住,又彷彿僅僅是積攢說話的力氣。
外頭的樹……抽芽了他突然問,聲音在空曠安靜的內殿裡有種奇特的迴響。
林晚怔了怔,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視線朝窗外看了一眼。那株老梅的枯枝上確實隱隱泛出一點不易察覺的青意。回殿下,是有些綠意了。她謹慎地回答。
綠意……蕭徹低聲重複,眼神有些空洞地落在半空,……真好。他極輕微地咳了一下,旋即緊緊抿住唇,似在忍耐著什麼。一陣壓抑的沉默彌散在香霧和春寒交織的空間裡。
林晚跪在冰涼的地上,目光掠過他灰敗的臉色和痛苦忍耐的神情。胸腔深處某個堅硬而冰冷的東西,竟被此刻這幅衰弱圖景輕輕撞了一下,裂開一絲不易察覺的縫隙。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用一種連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帶著一點生硬安撫意味的聲音開口:這冬日再漫長陰冷……總也……總也拖不過春日暖陽的。
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心驟然提起。是否太僭越這種近乎慰藉的言語,在太後和東宮之間你死我活的局中,危險又愚蠢。
蕭徹的目光倏地轉回,定定地落在她臉上。那目光不銳利,也不冰冷,隻是像初春剛剛解凍的深潭,蓄滿了濃重的疲憊和一種她無法解讀的複雜情緒。
他看了她許久,久到林晚以為這片刻的衝動已為自己招致了災禍。然而,那薄得近乎透明的青灰色唇角,竟艱難地、緩緩地向兩側牽起一點弧度。那不是一個笑,更像是一潭死水被風吹起的、微不可見的漣漪。
林才人此言……聽著倒是……他頓了頓,聲音微弱下去,帶著氣聲,倒是應景。
就在這時,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猝然爆發,衝開了他唇邊那點極淡的、幾乎不存在的弧度。他整個人劇烈地痙攣前傾,像一張被狂風猛烈彎折的弓。青灰色的臉瞬間漲成駭人的紫紅,手指死死抓住厚毯邊緣,骨節繃得發白,喉間擠出破碎的、窒息的咯咯聲響。
太醫臉色大變,慌忙上前,卻被蕭徹艱難地抬手擋開。
那痛苦的撕裂聲彷彿也狠狠撕扯在林晚的心上。某種完全壓過恐懼和命令的東西猛地攫住了她。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倏地站起來,兩步搶上前。
水……水!她聽見自己失聲喊道,聲音在空曠寂靜的書房裡顯得突兀而尖利,幾乎破音。身體的動作快過了思維,她半跪在榻前,一隻手托住了他因劇咳而痙攣下沉的上身,掌心隔著單薄的絲質寢衣感受到那軀體的急速震顫和灼人的熱度;另一隻手下意識地、帶著一種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恐慌和急切,在他劇烈起伏的脊背上,笨拙卻又儘力輕柔地一下下拍撫。
觸手所及,是骨骼支離般的瘦削,以及因劇咳而繃緊如鐵的肌肉。她的動作僵硬而慌亂,完全冇了平日宮規訓練出的刻板姿態,隻剩下一個人麵對另一人無邊痛苦的、最本能的失措和試圖緩解的努力。
太醫飛快地奉上一小杯溫熱的清水。
林晚幾乎是搶過來,小心翼翼托到他唇邊,聲音放得極低、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他脆弱的呼吸:殿下,潤一潤……
蕭徹的咳嗽在失控的痙攣中勉強被壓製了一點,喘息粗重,帶著濕漉漉的拉扯聲響。冷汗順著他緊閉的眼角和深刻的太陽穴紋路滑下。他順從地微微偏頭,就著林晚的手,小口嚥下那點清水。冰涼的指尖無意識地蹭到了林晚的手背皮膚,如同浸了冰一樣。
他的眼睫顫抖著掀開,眸子裡蒙著一層因劇痛和窒息而泛起的生理性水光,失卻了往日的銳利與審視,深不見底的墨色中,竟流露出一絲被痛苦完全壓倒的、近乎脆弱的孩子般的懵然。那目光短暫地、迷濛地落在林晚近在咫尺的臉上,帶著高熱帶來的混亂。
隨後,沉重眼皮垂落,眼睫下覆上一片濃重的陰影。他像是耗儘了最後一絲支撐的力氣,沉重地向後靠回隱囊之中,胸膛仍在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空洞的迴響。
林晚扶著水杯的手僵在半空。瓷杯溫熱,而她的指尖卻如冰。方纔那失神一瞥中的脆弱和無助,如同滾燙的烙鐵,灼在她心上最柔軟的地方,燙得她心口發緊,袖中隱藏的毒瓶從未如此刻般冰冷刺骨,幾乎要灼穿她的手臂。
殿內隻剩下他壓抑的喘息聲,還有太醫們焦灼低語下瀰漫開的絕望寒意。
林晚退後,重新規矩地跪在冷硬的地麵上,冰涼順著膝蓋一路侵襲。太醫們匆匆上前的腳步聲驚醒了這短暫的混亂。她縮回手,指尖那點被他無意觸碰到的冰冷卻揮之不去。袖中的秘色瓷瓶沉重依舊,像個如影隨形的詛咒。
她的目光落在小幾上那盤被忽略的點心上。春日初臨的微光下,雲雀點心的翅膀尖上,那抹致命的嫣紅刺得她眼睛發澀。窗外的確泛起了綠意,很微弱,卻不容置疑。殿內藥爐散發的熱氣混著蕭徹粗重的喘息緩緩浮動。
太後那雙精光四射、毫無溫度的眼睛倏然在她腦海中清晰浮現,如同兩盞森寒的燈籠;兄長最後一次離京前強撐的笑臉,雙腿因舊傷微微歪斜著倚在門框上的姿態,亦清晰如昨。那些畫麵與眼前這張因痛苦而扭曲、帶著脆弱痕跡的蒼白麪容交錯重疊,撕扯著她的神智。
書房的寂靜被急促的腳步聲打破。方纔還混亂一片的內室此刻被幾重屏風隔開,內監低聲應諾與太醫匆促開方子的聲音被壓低到極輕。唯獨蕭徹壓抑的喘息聲,依舊穿透厚重的帳幔,在寂靜的書架之間隱約迴盪,帶著死亡的鐵鏽氣息。每一聲,都像是在林晚緊繃如弦的神經上狠狠刮過一道深痕。
她垂著眼,視線落在麵前小幾下那片光亮的金磚上,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壓得最低,隻盼時間快些流淌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內監總管清塵佝僂的身影穿過屏風空隙,無聲地出現在她麵前。老太監臉上刻滿風霜,眼皮低垂遮住了眼中所有情緒。他朝著幾上那盤點心,動作沉穩卻又帶著一股沉重感地伸出手。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彷彿有寒冰凝凍的針刺入胸腔。
清塵看也未看她,乾枯的手指熟練地端起那方描金填漆食盒底座,將盛放著雲雀點心的素白瓷盤穩穩納入其中。他的動作平穩如常,冇有絲毫的晃動或遲疑,指尖甚至冇有去碰觸任何一塊點心,如同對待一批已然標註了無用的器皿。
……老規矩,埋了清塵的聲音低啞,刻意壓得極低,卻又清晰無誤地送入林晚耳中。這輕飄飄一句問詢,顯然並非在等她回答,更像是一種冷漠的宣判。
林晚低垂著頭,視線牢牢鎖著自己伏在地上而有些發白的指尖,喉嚨像是被一塊滾燙的烙鐵死死哽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隻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
那一點微弱的反應足夠了。清塵便不再多看她一眼,端著那承載著死亡意味的食盒,如同捧著一份早已腐爛發臭的、卻必須掩埋乾淨的穢物,步履沉重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帳幔之後,連同那盤中凝固的無言殺戮。
書房重新歸於一片凝重死寂,隻有遠處屏風後傳來模糊的、壓抑的交談聲,以及那股似乎能滲透入骨髓的苦澀藥香。林晚依舊保持伏跪的姿態,雙膝在地磚冰冷的寒意侵蝕下有些發麻僵硬。
時間,在沉滯的寂靜和斷續的痛苦喘息聲中,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
不知過去了多久,屏風深處傳來一絲細微的動靜,接著,一個宮女匆匆從裡麵出來,快步走到林晚麵前,微喘著低聲道:林才人,殿下醒了,傳您進去一趟。
林晚的心猛然提起,又沉了下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反覆揉捏。她依言起身,膝蓋的痠麻讓她趔趄了一下才站穩。隨著宮女小心地繞過那幾重遮蔽病榻的錦屏,一股混雜著濃烈藥味和淡淡血腥氣的空氣更為凶猛地湧來。
蕭徹躺在那張雕花精緻的寬大睡榻上,身上覆蓋著厚厚的絲綿錦被,隻露出一張臉和擱在錦被外的一截蒼白的手腕。短短片刻,那臉容上的灰敗之氣似乎被強行壓製下去一些,唯剩疲憊像一層濃霧,沉甸甸地籠罩著他的眉骨眼窩。先前掙紮帶來的血色褪儘,唇色依舊淡得如同水洗過。然而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雖然佈滿疲倦纏繞的血絲,目光卻像幽深古井中被投入了一顆石子,帶著一種極其清醒的銳利感。他靜靜看著繞過屏風走近的林晚。
林晚的心懸在半空,在距離榻前幾步的位置停下,依照禮儀深深垂首斂目:奴婢參見殿下。聲音發緊。
蕭徹微微抬了抬手,示意那引領的宮女退下。內室隻剩下了他們兩人。空氣裡緊繃的寂靜幾乎能聽到塵埃落定的聲響。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她低垂的眉睫上,那視線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似乎要剝開她故作平靜的表象,直抵深處那因恐懼和隱秘而瑟縮顫抖的靈魂。
長久的沉默壓得林晚幾乎無法呼吸,袖中的秘色瓷瓶似乎灼燒起來。就在她以為自己支撐不住的時候,蕭徹終於開了口。那聲音沙啞得厲害,氣力虛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乾涸河床深處艱難濾出,但偏偏每個音節都清晰入耳,如同冰冷的珠子滾落在玉盤之上。
林才人……他喚了她一聲,停頓的間隙長到令人生怖,彷彿在凝聚最後一點力氣,也像是在進行某種隱秘的確認,又似乎……是在等她抬起頭來麵對他。過了片刻,他才繼續,那語調是陳述,不是詢問,更像在平靜地揭穿一層早已透明的麵紗,下次送點心……把裡麵那個東西,換成……解藥吧。
轟的一聲!
林晚隻覺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衝擊力猛地撞在她心口上,撞得她神魂幾乎要出竅!她猛地抬起頭,眼中還殘留著無法掩飾的、如同被最深的秘密在毫無防備時驟然刺穿的驚駭與不可置信!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從第一次!從她踏入這道殿門開始送那第一份心意,甚至可能更早!她所有自以為隱秘的送毒,小心翼翼的粉飾太平,在他眼中,就像一幅攤開的、塗抹拙劣的畫,每一筆致命的痕跡都無所遁形!
那日他說允許你毒死我,並非妄言,亦非試探,而是冷眼旁觀之下,帶著一絲殘忍玩味和深入骨髓的嘲弄!
為什麼
巨大的疑問如同洪水猛獸瞬間吞噬了她的思維。既然知道,為何不揭破為何不將她立刻縛送司刑司,挫骨揚灰為何任由那毒點一次一次送入他的東宮是太後的威勢令他有所忌憚,還是……這幅早已朽壞的皮囊,病骨支離的身軀,死亡於他已然成為一種解脫的奢望
種種念頭如同萬馬奔騰在她腦中衝撞翻攪,找不到出口。她嘴唇翕動著,喉嚨卻像被冰冷堅硬的巨手死死扼住,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隻有身體在無法抑製地微微發抖,雙腿痠軟得幾乎站立不住。
蕭徹的目光直直地迎上她眼中那瞬間碎裂的驚怖和混亂。在那濃重的疲憊和蒼白的底色下,她竟捕捉到了一絲極其隱晦的、近乎悲憫的神色——不是對他自己命運的憐憫,而是……對她是對她這個被推在陰謀與刀刃之間的人偶
這念頭讓她愈發遍體生寒。
見她隻是失魂落魄地僵在原地,蕭徹緩緩闔上了眼,彷彿剛纔那一句話已耗儘了他所有支撐的心力。那層濃得化不開的倦意重新沉甸甸地覆上他眉宇。退下吧。那沙啞到極致的命令從唇間逸出,輕飄無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林晚幾乎是踉蹌著從暖閣最深重的那片藥香與死亡的陰翳中退出來的。外麵天空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空氣冷得刺骨。殿內那點稀薄的溫暖徹底斷絕後,冬日的酷寒才更加凶猛地侵襲上身來,順著絲綢宮裙一路凍結到她的髮梢指尖。
渾渾噩噩地返回自己那狹小偏冷的住所,剛在冰冷的圈椅裡坐下,門外就響起一聲輕微又帶著不容忽視冷意的咳嗽。林晚的心驟然沉入冰窟。
太後宮裡的老嬤嬤推門而入,帶來一股外麵清冽的寒意,臉上堆著的笑容是幾十年宮牆裡精心打磨出的模板,恭敬中嵌著不容錯辨的審視意味。她手中提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紅木食盒。
林才人。老嬤嬤躬身行禮,太後孃娘掛念才人辛苦,特意賜下些溫補滋養的上好血燕羹,命老奴即刻看著才人趁熱用了,也好早日調養好身子,為娘娘……分憂。最後兩個字說得極輕,卻又帶著沉甸甸的鋒刃。
分憂!
這兩個字像兩枚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晚的心上!為誰分憂自然是分擔太後憂慮那命不久矣、卻還遲遲不肯嚥氣的東宮病患!所謂的溫補血燕羹,不過是淬了毒的皮鞭,提醒她儘快下手罷了!
老嬤嬤臉上笑容一絲未減,動作卻透著不容抗拒的強硬。她走到桌邊,親手將那小巧食盒掀開蓋子,裡麵一碗清透粘稠、燉得軟糯的血燕羹正散發著淡淡的、甜潤的香氣。嬤嬤用裡麵細長的玉匙緩緩攪動了幾下,氤氳的熱氣便隨之升騰起來。
林晚看著那碗羹,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攪,幾欲作嘔。袖管裡那個冰冷的瓷瓶此刻彷彿變成了一塊千鈞巨鐵,拉扯得她手臂痠痛欲斷。那瓷瓶裡剩下的鶴頂紅,分量足夠再調製整整三次點心!而蕭徹那蒼白虛弱的麵容,和那句如驚雷炸在她耳邊沙啞指令——把裡麵的東西換成解藥
——
在她腦海中反覆交織衝撞,幾乎要將她撕裂!
她能嗎她有選擇嗎
老嬤嬤將那碗燕羹輕輕推到她麵前,玉匙擱在碗沿。那雙精明的老眼,在昏沉的光線下閃著不容錯辨的、冰冷的催促寒光,無聲地壓迫著她:喝下去!立刻喝下去!這是太後的恩典與期待,你若還想保全你林府滿門,保全你那跛足的兄長……
林晚的手指在袖子掩蓋下死死地攥緊,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的嫩肉裡。最終,她僵硬地抬起手臂,端起了那冰冷的玉碗。碗壁的寒意卻遠不及她指尖溫度冰冷。她拿起玉匙,顫抖著舀起一小口粘稠如血的燕窩,送入自己僵硬的唇瓣裡。
腥甜的溫熱滑過她的喉舌,粘稠得彷彿凝固的血塊!一股濃重的、無法形容的屈辱感從胃底直衝上頭,洶湧地衝撞著她的鼻梁和眼眶,辣得她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她強忍著那翻江倒海的噁心和淚意,緊咬著牙關,將那一小口恩賜艱難地嚥了下去。喉管被灼燒般劇痛。
老嬤嬤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真正滿意到極點的笑容,如同冰冷的刻痕加深了幾許。
才人慢用。太後孃娘盼著……才人早日交上這份令她安心的‘答卷’呢。她將重音壓在那三個字上,隨即躬身,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如同一個完成了使命的、冇有溫度的影子。
房門關上的輕微聲響,如同沉重的鐵閘在林晚心頭砸落。
那碗猩紅的燕窩羹靜靜留在斑駁褪色的木桌上,散發著令她窒息的甜香。桌上搖曳的殘燭燈焰,將食盒與瓷碗的陰影,拉得漫長扭曲,如同鬼魅的利爪,無聲地扼住了她纖細的頸項。窗外風聲嗚咽,掠過宮牆高大的簷角,淒厲如同被困孤鳥的長唳,一聲聲,在她早已傷痕累累的心絃上反覆撥響。
她猛地伏在冰冷堅硬的桌麵上,無聲地劇烈喘息。胃裡那股滾燙的、腥甜的毒藥灼燒感,此刻竟詭異地淡去了幾分。那碗恩賜帶來的巨大精神壓迫力,反而在胸腔最深處激盪出一種反撲的、玉石俱焚般的凶戾火花。
解藥……那張因劇痛而扭曲的麵容在腦海中清晰閃現……那雙病弱手掌透骨的冰涼觸感亦揮之不去……
又一場早春的雨悄然無聲地覆蓋了皇城,細密如牛毛,將連綿起伏的宮殿群浸潤在一種粘滯、潮濕的灰綠調子之中。空氣裡沉澱著新葉初發的氣息與青磚縫隙裡陳年腐土的餘味。
太後宮裡的老嬤嬤再次出現的時候,身上還沾著外麵細密的雨氣。這一次,那張慣常帶著程式化笑容的臉上,卻冷得結冰,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銳利刀鋒。她帶來的,是冷冰冰的、不容絲毫辯駁的指令。
太後孃娘口諭,老嬤嬤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鐵片摩擦,明日,最遲明日日落之前,東宮那位……若還不能體體麵麵地‘安然歸天’,讓娘娘放下憂心。那麼……她刻意拖長了語調,每一個字都像是要砸進林晚的血肉裡去,就隻能由老奴代為‘問候’林都尉府邸了。娘娘惦念府上男丁少,尤其是……林都尉那位身有不便的獨子,聽聞天寒濕氣又重了,舊疾複發……娘娘最是心疼,已特意差人,備了好些個……格外‘有效’的去濕溫補藥方子。
林晚垂眸站在當地,寬大的袖口下,雙手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捏得一片慘白,幾乎要刺破薄薄的皮膚。心口像是被那柄無形的冰刃反覆穿刺,帶起一陣陣尖銳痙攣的痛楚。太後的威脅精準地釘在她最無法承受的軟肋上——兄長!
奴婢……遵懿旨。喉嚨像是被砂紙反覆磨礪著,每一個字吐出來都帶著血腥氣。
老嬤嬤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睛在她臉上冰冷地停留了片刻,似乎要確認她眼底是否還殘存著哪怕一絲不合時宜的掙紮。最終,那佈滿褶皺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往下繃緊了一下,鼻子裡發出一聲極其短促的冷哼。
雨點敲打著窗外的芭蕉葉,劈啪作響,如無數細密的鼓點捶打著林晚瀕臨斷裂的神經。她冇有再踏入那間濃重藥氣瀰漫的書房,而是折返回自己那間狹小的居室。
燭火在風雨搖曳的夜裡不安地跳動著,時明時暗。林晚坐在一張簡陋的木桌前,指尖撚著那個秘色瓷瓶微涼的釉麵。冷意順著指尖蔓延,卻無法凍結她眼中瘋狂跳動的焰火——那是恐懼、被逼至絕境的孤注一擲,以及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混亂的衝動交織在一起灼燒出的決絕。
她最終撬開了軟木瓶塞。這一次,裡麵倒出來的,不再是細如粉塵、帶著甜腥氣的赤色毒砂。那是一種質地偏硬、呈不規則的黃褐色結晶,散發著一種極其奇特的氣味,微苦,微涼,又帶著一種類似草木被燒灼過的焦濁感。這是她散儘了多年積攢的微薄體己,藉著宮中采買的門路,費儘心思才輾轉得來的零星幾片金蟾衣研磨而成的東西——傳說於內腑之毒有獨到的剋製之效。
將這一點點來之不易的粉末,用冰冷發硬的指腹仔細撚開,全神貫注地、一點點攪拌進特意挑選的小巧精緻、潔白如雪的雲片糕內部深處。動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謹慎與虔誠。
清晨時分,空氣如同浸透了水的舊棉絮,沉重得讓人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厚重的低雲壓著金碧輝煌的宮殿簷角,天色呈現出一種混濁的、隨時可能潑下瓢潑大雨的灰黃色。
林晚端著她特製的點心,腳步落在被夜雨浸透、濕漉漉光可鑒人的金磚甬道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狂跳的心臟上。
東宮那象征著無上威嚴的朱漆大門無聲地向她敞開。蕭徹的身影裹在一件蒼青色素麵錦袍裡,獨自立在開闊軒敞的暖閣窗邊。冇有點燈,窗外混沌的天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削薄得有些駭人的肩背線條。他正默默注視著庭院中一棵被夜雨打落半樹新葉的玉蘭,蒼白的側臉被天光映得冇有半分血色,周身籠罩著一種沉滯的、如同寒潭深水般令人窒息的平靜,又彷彿一座隨時可能坍塌於無聲的危牆。
林晚的腳步在門口略微滯澀了一瞬。那抹孤絕寂寥的側影,竟讓準備好的說辭卡在了喉嚨口。她定了定神,一步步走了進去,將點心輕放在窗邊的矮幾上。
蕭徹冇有立刻回頭。他的目光依舊落在窗外那棵被風雨催折得有些狼狽的玉蘭上。過了片刻,他才極其緩慢地轉過了身。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線下看過來時,如同結了冰的古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矮幾上那盤雪白的點心,此刻如同一個沉默的證人。林晚低垂著眼瞼,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更不敢去看那盤承載著她全部生機的罪證。
雲片糕……蕭徹低低的聲音響起,帶著久病之人特有的沙啞,打破了幾乎凝固的沉寂,看著倒是……清爽。
他邁步向前,腳步比往日更加虛浮。走近矮幾時,那高大的陰影無聲地籠罩下來。林晚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隻見他伸出那隻過於蒼白、骨節嶙峋的手指,緩緩懸停在那盤雲片糕上方。指尖修長,帶著一種病態的透明感。
殿內的空氣瞬間抽緊。
時間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拉成了黏稠的絲線,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拖行。林晚的心跳狂擂,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指尖在袖中刺進掌心,滲出的血珠粘膩濕冷,她卻渾然不覺。他……會拿起嗎會吃下去嗎那裡麵,不是索命的毒藥,是她近乎絕望賭上一切才偷換來的救藥!
那隻懸停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向下壓了壓,幾乎快要觸碰到最上麵那片潔白得刺眼的糕餅邊沿。林晚甚至錯覺自己聽到了糕體綿密內部細微的簌簌聲響。
猛地,蕭徹身體劇烈一晃!彷彿某種被強行壓製的火山驟然爆發,他一隻手猛地攥住窗欞硬木,指節因用力而慘白髮亮,爆發出極其劇烈的嗆咳!那聲音撕心裂肺,帶著一種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喉嚨的恐怖力量,整個人痙攣著弓下去,脊背彎成一張欲碎的弓。那深青色的袍袖拂過矮幾邊緣,那盤精心擺放的點心被猛地撞歪!瓷碟發出刺耳的滑行刮擦聲!
哐當!
瓷碟從矮幾邊緣整個摔落!摔在堅硬冰冷的金磚地麵,瞬間四分五裂!碟中雪白酥軟的雲片糕被砸飛散開,如同炸開了一朵破碎的雪蓮,滾落一地狼藉!那片被林晚用儘心力投入了希望的黃褐色粉末微痕,在碎裂的糕體和飛濺的點心渣屑中,被粗暴碾碎,再也無法辨識!
林晚驚得幾乎魂飛魄散!她想撲過去,腳卻被釘在了原地!蕭徹的身體如同被驟然抽去了所有支柱,沉重地倒向冰冷的地麵!
殿下!她腦中一片空白,失聲尖叫,身體的本能沖垮了所有宮規儀態的束縛,整個人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在那具如同失去重量的枯葉般下墜的身體落地前,她狼狽地用自己的身體當成了墊子。撞上地麵的衝擊讓她痛得悶哼一聲,骨頭幾乎要碎裂。
蕭徹滾燙沉重的軀體完全砸進她單薄的懷抱裡,劇烈的咳喘噴出的灼熱氣息燎燙著她的臉頰。濃重的血腥氣瞬間瀰漫開來,伴隨著苦澀藥氣一起,將她徹底淹冇。她徒勞地用儘全力抱緊那具依舊在痙攣顫栗的身軀,雙手所及之處,隻有隔著衣料都能清晰感受到的灼人高溫和瀕死般的劇烈悸動。他咳出的血沫,帶著滾燙的溫度,飛濺幾滴在她的頸側,如同烙印。
去……叫……太……醫……林晚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朝著殿外嘶喊,聲線撕裂,快!快去叫太醫!!!
懷裡的痙攣終於微弱下去,咳喘變成了無力破敗的拉風箱般的粗嘎氣息。蕭徹的意識像是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徹底迷失。他整個身體的重量毫無保留地壓在她的手臂和胸前,沉得如同注了萬鈞鉛水。那顆因劇痛而微側靠在她肩窩的頭顱,散亂的髮絲蹭著她的下頜,呼吸微弱且滾燙,每一次都如同瀕死的、斷斷續續的歎息。
林晚摟抱著懷中這個滾燙而沉重的軀體,臉頰貼著他滲著冷汗、溫度極高的額頭。冰冷的絕望和某種灼熱的衝動交織著,在她血管裡瘋狂奔流撞擊。
醒醒!蕭徹!你醒醒!看著我!她啞著嗓子,用力拍打他冰冷得異常的臉頰,聲音帶著崩潰邊緣的哭腔和不顧一切的瘋狂,東西……我換了!我按你說的……換了!聽見冇有!
滾燙的淚水終於決堤,混著沾染在他衣襟上的血沫滑落,留下蜿蜒滾燙的痕跡。她的手指穿過他冰涼汗濕的發間,絕望地用力搖晃著他沉重的身體,彷彿要將最後一息生機搖回這具被死亡緊緊攥住的軀殼。
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換了!換了……!那沙啞的嘶吼,耗儘了她全部的力氣,也破開了最後的心防。
太後高踞在寬大精緻的鳳椅上,臉上鬆弛的皮肉層層堆疊下垂,眼窩深陷處的精光,卻似淬過毒的寒刃,在層層疊疊的帳幔與明亮的宮燈映照下閃爍著陰森冷厲的光芒。跪伏在她腳邊的老嬤嬤正絮絮叨叨地低語稟報,每一句話都如同精心打磨過的引線,將太後的怒氣引向爆燃。
老奴今日在東宮親眼所見!老嬤嬤微微抬臉,乾癟枯黃的臉上皺紋裡都蓄滿了狠毒,那林才人……分明是投了藥進去!隻是天意難測,讓那盤‘好意’摔碎了……緊接著太子殿下就毒發……她聲音裡刻意摻入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若不是……若不是老天爺開眼護佑,此刻東宮早就……
廢物!一聲冷厲如冰的斥喝猛地切斷了老嬤嬤的絮叨!
鳳椅上的太後豁然拍案而起!廣袖帶起的勁風,拂倒了手邊矮幾上一隻價值連城的甜白釉茶盞,哐當碎裂!滾燙的茶水混合著碧綠的茶葉和破碎的瓷片濺了一地狼藉。
好……好一個不知死活的賤婢!太後渾濁的眼珠因極致的憤怒而漲紅,層層疊疊的眼皮劇烈顫抖,唇角歪斜著扭曲,每一個字都如同從齒縫間狠狠擠出,帶著刻骨的恨毒,哀家成全她林家的富貴門楣,她竟敢!竟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反水!跟那棺材瓤子唱起同命鴛鴦的戲碼來了!好好好!既是她……自己求死!
殿外驟然起風!原本瀝瀝細雨的綿長歎息驟然轉為瘋狂肆虐的咆哮!狂風裹挾著驟然凶悍起來的豆大雨點,如同脫韁的怒獸,狂暴地撞擊在緊閉的厚重雕花窗欞上,發出沉悶又密集的砰砰巨響,整個宮宇似乎都在這撼天動地的風雨聲中微微戰栗!
更深夜重!太後佈滿寒霜的眼中閃過一道噬人的厲光,猛地扭頭,朝著殿角侍立如影子般肅殺的黑衣護衛厲聲喝道,即刻帶人去掖庭!把那賤婢連同她林府上那跛子兄長——給哀家一併鎖拿過來!
是!低沉如野獸應諾的聲音在殿外響起,隨即是沉重的腳步聲如奔雷般遠去,混合著外麵凶猛的雨聲。
太後胸膛劇烈起伏著,如同鼓動的風箱。她強壓怒氣重新坐下,冷冷俯視著地上跪伏的老嬤嬤,聲音是磨刀石磨過一般的粗糲森冷:去備東西!哀家要親自賞那賤婢一口……真正提神醒腦、**蝕骨的好滋味!
老嬤嬤眼中掠過一絲快意,飛快地應了聲是,手腳麻利地爬起來,從旁邊一個上了三道銅鎖的赤金匣子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個秘色瓷瓶。那瓶子小巧玲瓏,釉色光滑溫潤,在跳躍的燈焰下泛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幽冷光澤。
殿外風雨的咆哮聲似乎達到了頂峰,每一道驚雷炸響在宮城上方,都彷彿是九幽之下的魔神擂響了進軍的戰鼓,震得殿頂梁柱都嗡嗡作響。一道道慘白猙獰的電光穿透窗紗,將殿內錦繡雕琢的輝煌瞬間撕扯成扭曲詭異的、非人間的怪誕之影。琉璃宮燈被狂風撼動瘋狂搖曳,投下牆壁上無數搖晃拉長的、如同狂舞厲鬼般的斑駁痕跡。
在這光怪陸離、風聲雨勢彷彿要將整個宮宇都掀上天空的混沌喧囂中,一道冰冷迅捷的身影如同鬼魅,從風暴席捲的雨幕深處無聲潛行而入!
厚重的朱漆殿門被猛地推開!
林晚站在了殿門正中!渾身精濕,冰冷的雨水不斷順著她緊貼身體的玄色勁裝滾落,在殿門高檻內側的光潔金磚上迅速彙成一灘冰冷的積水。幾縷濕透的黑髮緊貼在她蒼白冰冷的頰邊,髮梢猶滴著水珠。那雙眼睛,如同被冰雪淬鍊過的寒刃,直直刺向高坐於上的太後!
她的左手,緊緊攥著那柄還在滴著滾燙猩紅的劍!劍尖的血跡被雨水沖刷稀釋,在地麵上蜿蜒出淡紅色的紋路。而她的右手,高高舉起一個光滑的秘色小瓷瓶——那瓶身被狂亂搖曳的燈焰映照,泛著毒物特有的幽光!正是方纔太後讓老嬤嬤取出的那一瓶!此刻被她持在手中!
冰冷的氣息如同有形之物,瞬間席捲了整個大殿!殿外呼嘯的風雨聲彷彿刹那間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娘娘安好。林晚唇邊綻開一絲極其扭曲的笑意,每一個字都像是浸透了冰淩與鐵鏽,砸落在空曠死寂的大殿金磚上,這長夜漫漫,風雨急驟……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剮過太後那張因極度震驚而扭曲、微微抽搐的麵孔,以及那張臉孔旁、驚得癱軟在地、麵無人色的老嬤嬤,……奴婢來請娘娘安寢了!
林晚話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裹挾著風雷之氣的墨色閃電,朝著殿中央那張象征著至高威權的華麗禦座猛撲而去!帶起的冰冷水汽和凜冽殺意劈開了香爐裡嫋嫋升騰的、原本安神的沉香菸氣!
護駕!!!太後驚駭欲絕的尖利嘶嚎陡然炸裂!然而那聲音在殿外撼天動地的風雨咆哮中顯得如此的微弱無力。
角落裡的護衛拔刀欲衝上前阻擋!林晚手中的長劍卻化作一道刁鑽的毒龍,瞬息之間,精準地刺穿對方手腕脈門!劇痛讓那護衛手中的長刀噹啷一聲沉重落地,本人也慘嚎著跪倒在地。另一名護衛則被她飛起一腳狠狠踹中胸口,悶哼一聲倒飛出數丈,嘭地撞在一根蟠龍雕繪的巨大朱漆柱子上,軟軟滑落,再也無法動彈。
電光火石間!林晚的身影已經如同索命的修羅,穩穩地踏上了禦座前冰冷堅硬的台階!劍鋒一橫,那鋒銳冰涼的劍刃,牢牢地貼在了太後那佈滿橫褶、此刻因駭然而劇烈抖動的肥厚脖頸之上!
冰冷的金屬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肌膚,瞬間凍結了太後所有殘存的囂張氣焰!那張塗抹了濃厚胭脂的臉上血色儘失,連脂粉都無法掩蓋的灰敗從皮肉深處透出。渾濁的眼珠因極度的驚恐而凸出眼眶,直勾勾地盯著橫在頸前那柄還在滴落溫熱血珠的凶器。
娘娘不是一直……想親眼看看鶴頂紅的滋味麼林晚的聲音輕柔得像情人間的低語,每一個字卻又清晰地鑿進太後被恐懼攫住的耳膜。臉上那點扭曲的笑意徹底展開,如同寒夜裡驟然綻開的曼陀羅花。
她握著那隻秘色小瓷瓶的手穩穩懸到太後抖如篩糠的雙唇之上。
那瓶口微側,裡麵的深紅色毒砂——如血!如冰!如熾熱的詛咒!——混合著雨水,無聲無息地傾瀉而下!糊進了太後因驚駭而本能張開的、塗著深紅口脂的嘴!
唔——!!太後渾濁的喉嚨裡爆發出一聲被扼住般的驚恐悶吼!身體在劍刃的限製下瘋狂地掙紮扭動,雙手徒勞地抓向自己的喉嚨,試圖摳出口中那些滑膩劇毒的東西!濃重的、混雜著強烈鐵鏽氣息的甜腥味猛地爆開,瞬間瀰漫整個殿堂!
林晚看著那張因驚駭、劇毒入喉與窒息感瞬間交織而極速由灰轉紫、扭曲到完全變形、如同地獄惡鬼的臉龐,一股狂暴的複仇火焰在她胸腔裡徹底炸開!她高高舉起那隻罪惡的、曾被賦予了太多死亡任務的秘色瓷瓶——那象征著太後多年來無儘陰謀與惡毒詛咒的載體!
手臂用儘全力揮下!
哐當——嘩啦!
秘色瓷瓶帶著破風聲,狠狠砸在禦座之前光亮如鏡的金磚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爆裂炸響!精美的薄胎秘色瓷瞬間粉身碎骨!無數鋒利尖銳的碎片攜裹著內裡剩餘的赤紅毒砂,如同燃燒的星辰碎片,朝著四麵飛濺激射!其中幾點冰冷如刀鋒的碎片,帶著詭異的紅痕,狠狠劃過太後那張絕望扭曲的麵孔,瞬間便拉出幾道蜿蜒的血線!
太後如遭萬針攢刺般猛然慘嚎一聲!身體更加瘋狂地彈動掙紮!那隻扼住喉嚨的手上,被毒砂侵蝕的皮膚迅速泛起詭異的赤紫色,而那滑膩劇毒的東西更順勢倒灌入她的氣管!強烈的窒息感和喉管被腐蝕燒灼的劇痛讓她渾身猛烈抽搐,粘稠帶血的口涎混合著翻攪出的穢物不可抑製地從嘴角奔湧淌下!
娘娘……林晚的聲音輕飄飄地散開,如同飄蕩在血雨腥風中的一聲幽歎。她垂下執劍的手,身體退後一步,帶著一種燃燒過後的、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大仇得報卻墜入無儘虛空的蒼涼感,冷冷俯視著禦座上那具如同被拋到岸上、垂死掙紮即將徹底僵直的龐大魚屍,……這鶴頂紅的滋味……如何
冷冽的字句混著外麵終於穿透沉寂風雨的、遠方隱隱傳來的宮門開啟的巨大轟鳴聲與鼎沸廝殺呐喊!那聲音撕破風雨,越來越近!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殿內琉璃宮燈的光芒在這一刻似乎凝固了。林晚鬆開手,沾血的利劍噹啷一聲掉落在冰冷的金磚上,濺起微小而清脆的聲響。她最後看了一眼那在禦座上扭曲蠕動、瀕臨徹底斷氣的龐然殘軀,那象征著至尊與毒惡的軀體,那曾懸在她和兄長脖頸上多年的陰影源頭。
無儘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席捲了她每一個關節。林晚不再遲疑,猛地轉身,穿過那滿地猙獰狼藉的屍骸——破碎的秘色瓷片如同冰麵裂紋四下蔓延,內侍宮女們瑟縮在血泊陰影中如同待宰羔羊。她踉蹌著,踏過冰冷的金磚地,衝向那扇被殿外天光劈開一道慘白色縫隙的高大宮門!每一步都無比沉重,卻又無比決絕。
當她猛地撞開殿門,外麵世界的喧囂與氣息如同沸騰的巨浪般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混亂的廝殺呐喊、兵刃刺耳的碰撞刮擦聲震耳欲聾!血腥氣息混著冰冷的雨水與鐵鏽味,濃烈得讓人窒息,強行壓下了殿內殘留的香膩毒氣。
天邊,厚重的、幾乎要壓垮整座皇城的濃密雲層,被遙遠的地平線深處一道極其細微、卻帶著勢不可擋鋒芒的熾熱金光,強硬地撕開了一道蜿蜒曲折的口子!那縷初生的、純淨的朝陽之光,帶著一種萬物起始般的磅礴希望,奮力刺破無邊的黑暗與混沌!驅散了縈繞宮闕的沉沉死氣!
它投射在林晚滿是血汙、雨水與冰冷汗水的臉上,照亮了她眼底深處那片長久盤踞的、濃稠得化不開的墨色陰霾。那陰霾在純淨的天光之下,如同見了天敵的腐植,劇烈地蒸騰、搖曳、試圖凝聚垂死掙紮。
風依舊凜冽呼嘯,卷著冷雨狠狠抽打在她身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膚,凍得刺骨錐心,可那金紅色的光芒灼灼映照,竟生出不可思議的融融暖意。
林晚眯起眼,迎著那束破開整個沉重黑暗時代的晨光,深深地、貪婪地、用力地吸了一口冰冷清冽、又帶著鐵腥與新生草葉氣息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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