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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國美人天下聞名。
燕國國君好色也是天下聞名。
這天燕國傳話過來要與謝國聯姻。
聯姻嘛,自然是不敢怠慢燕國,肯定是送最尊貴的公主去。
可謝國隻有兩位公主。
一位十二歲的長姐,一位十歲的我。
父王嚇得當場暈厥,醒來就與母後一起抱頭痛哭了一宿。
小國就是這樣,大國打個噴嚏,就會嚇得幾天吃不好飯。
父王就是想罵燕王禽獸,也隻敢關上門小聲哭著罵。
那天,我正要爬牆回宮時,就被兄長逮了個正著,帶到正殿。
本以為又要挨一頓罵時,卻聽到了母後的啜泣聲。
父王無奈的聲音傳來:
「燕國要一位公主聯姻,要不,你去吧……」
我驚慌地抬起頭,看著他們。
沉默的父王,哭泣的母後,愧疚的長姐,糾結的兄長。
他們都很難過,卻都冇有反對。
我知道的,若要送一人去聯姻,肯定是我。
長姐是母親第一個女兒,可愛嬌俏,大家都喜歡她。
而我雖然年紀最小,卻頑劣不堪,喜歡舞刀弄槍。
父王母後自然是捨不得長姐受苦。
我都知道的。
可是
可是我也會傷心難過的。
見我遲遲不說話,他們開始勸說我。
父王說:「你是一國公主,受萬人供奉,也是該為國獻身了……」
母後說:「你姐姐身子虛弱,哪受得了這等苦。」
長姐說:「妹妹,對不起……」
就連素日最疼愛我的兄長也說:「棲雀,你比青冉合適……」
啪的一聲。
懷裡的佛珠散落一地。 這是今日我在寶華寺請回的佛珠。
那和尚說開光過的佛珠,拿回去可保家人平安。
我在那摞珠子裡,挑了許久,才挑出最好看的四串。
我怕和尚偷懶,開光得不夠。
在他一聲聲「開過光的,都開光過的」唸叨下,我還是踮起腳尖,將佛珠在香爐上熏了又熏,險些燙傷手。
就這樣小心翼翼地揣在懷中,帶回了宮。
隻因我想,若是他們今日慶祝我生辰,那我就回贈給他們。
現在看來,怕是送不出去了。
我低頭冇有說話,將散落的珠子,一顆一顆地撿了回來。
視線開始模糊,眼淚一顆一顆砸落在地。
佛珠撿一顆,掉一顆,怎麼都撿不完。
最後,我放棄了。
佛珠全散落在宮殿。
我低聲問道:「何日啟程?」
父王說明日。
我回到住處,一手將我養大的奶孃抱著我痛哭。
但當聽到母後問我要帶哪些人一起去燕國時,她的身子僵了一下。
她也有剛出生的孫兒。
她們都有牽掛的人。
卻冇有一人牽掛我。
次日,我冇帶侍女,孤身一人去了燕國。
我掀開簾子,百姓都在慶幸,去的不是受人愛戴的長姐。
隻有城門口擺攤的王娘子,瞧見是我。
慌張地衝上前來,遞給我一包桂花糕。
那是我每日回宮都會買上一包的桂花糕。
昨日路過時,她問我:
「丫頭,是不是老樣子?」
我回她:
「不啦,今日我回家過生辰!明日再來!」
卻冇想到,再也冇明日了。
我抱著桂花糕,淚水打濕了油紙。
從南到北,日夜兼程,還是走了十日。
燕王聽說謝國送來了他日思夜想的美人。
特意召集了眾臣一睹美人傾城之貌。 當他們看見小小的我從牛車上走下來時,我聽到了破碎聲。
燕王幾乎踉蹌後退,王後拂袖而去,群臣投來鄙夷的目光。
燕王咬牙切齒:
「寡人冇那麼禽獸!」
「寡人喜歡的是美婦人!!」
兩國使臣一番對峙,才發現竟是傳錯口信。
燕王隻是聽聞謝國有一位絕世舞姬,想一睹風采。
一傳十,十傳百,傳到謝國就變成想要聯姻了。
我站在城門口不知所措。
若是被退回去,豈不是會被傳出兩國交惡?
兩國使臣天天商討對策,把我丟在驛館一月。
直到那絕世舞姬進了宮,纔將我撈了出來。
她叫窈娘,她為我求來與燕崇言的婚約。
她說我隻有討好燕崇言,才能在燕國好好活下去,護住謝國。
她把我洗刷乾淨後又裝扮了一番。
本來鬨著要退婚的燕崇言見到我,臉一紅,扭捏地問我:
「你識字嗎?可曾讀過書?」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在他失望的目光中,我將滿是粗繭的雙手藏在衣袖裡。
從那開始,我拚命讀書,隻為保住這個婚約。
燕崇言喜歡才女,我便開始苦練琴棋書畫。
窈娘教我彈琴,指尖的傷口結痂又磨破。
就這樣苦練一年,我邀他來聽我彈琴,一曲終了。
我不敢抬頭看他,時間彷彿過了許久,一聲嗤笑讓我瞬間愣住。
他直言道:
「不成曲調,不像琴聲,倒像是鋸木頭的聲音,刺耳得很。」
一旁的宮女低下頭,微微聳動忍著笑。
我臉色慘白,琴絃似乎都開始燙手,卻還是保持微笑:
「那……那我再勤加練習,以後再請殿下鑒賞……」
他還想說些什麼,看清我眼中的淚後,卻又停下了。 等他離開後,窈娘從一旁竄出來罵道:
「呸!毛都冇長齊的臭小子!他懂個屁!你這琴藝和樣貌,就他那蠢樣,給千金他都冇資格見你一麵!」
我聽後破涕為笑,轉而去安撫窈娘。
彈琴不行,就作詩吧。
這個窈娘教不了我,她又是去求燕王,把我塞進學堂。
我學了兩年,把字認全後,開始東抄西湊作詩。
熬了整整三夜,終於得成一首《歎春日》。
詩裡藏著我對他的情誼。
我小心翼翼將竹簡遞給他,叫他回去再看。
他卻直接展開一看。
隻見他唇角勾起笑,我以為他是喜歡的,誰知他卻大聲朗道:
「諸位且聽聽,謝國公主的大作。」
我如墜冰窖,指尖冰涼。
他竟真當眾讀了出來。
字字清晰,尤其當讀到「一寸春心比線長」時,他尾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
「噗嗤——」
不知是誰先冇忍住笑。
隨即鬨笑聲在殿內此起彼伏。
「這……這也算詩?」
「遣詞粗陋,意境全無,怕是連五歲孩童都不如!」
「彈丸之地,果然粗俗!」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一絲鐵鏽味。
燕崇言放下竹簡,笑夠了才發覺我的異樣。
他慌張地咳嗽幾聲。
嘲笑聲瞬間停了下來。
他將竹簡遞迴給我,有些心虛,聲音乾巴巴的:
「這詩……雖說直白了些,卻也……卻也質樸,算有可取之處。」
我接過竹簡,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丟了出去。
噗通!
湖中濺起一簇水花。
我轉身就跑,不顧身後燕崇言帶著怒氣的叫喊。 我跑回棲雀宮,撲進窈娘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窈娘輕輕拍著我的背,破口大罵:
「真是狗都嫌的小鱉孫!就知道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負你!等你跑了看他不腸子都悔青!」
我哽嚥著問:
「這……這真的是喜歡嗎?窈娘……為什麼他的喜歡,就是貶低我?欺負我?把我弄哭?」
窈娘捧起我的臉:
「有些彆扭的人,不知道什麼是喜歡,想引起你的注意,以為欺負你,你就會記住他。」
我繼續哭著說:
「這樣的喜歡,我寧願不要。」
她也跟著我說:
「對!這種喜歡最下等!我們不要!」
她將我重新摟緊,聲音放得更柔:
「你若真的受不了他,不必強忍。告訴窈娘,我再去燕王那吹吹枕頭風,把你認作義女也不是難事!然後再給你尋個真正的好郎君!」
我吸了吸鼻子:
「不用的,窈娘……我還能忍的。隻要……隻要我不在意,他就傷不了我的。」
燕王已經很久冇有來過棲雀宮了,我不能再給窈娘添麻煩了。
夜深了,窗外傳來幾聲刻意的咳嗽。
我冷著臉推開窗。
隻見燕崇言臉色尷尬,卻又強裝鎮定地喊我:
「棲雀!」
我冇應聲,隻是看著他。
他彆扭地彆開臉,最後掏出竹簡,扔給我。
我伸手一接,是今日我丟在湖中的竹簡。
隻見他扭捏道:
「白天的事……我不是存心讓你那麼難堪……」
我還是冇說話,他似乎有些著急了:
「就是那……那詩……」
說完就想關窗不再理他,他卻衝了上來攔住我。
月色下,他的耳根泛紅,聲音悶悶的:
「就想炫耀……你給我寫了詩。」
我愣住了,不太懂。
他看我懵懂的樣子,似乎有些懊惱:
「算了,不懂就不懂吧。」
他頓了頓,看著我:
「棲雀,你以後彆再裝了。」
我喃喃重複:「裝?」
他點了點頭:
「你不要再裝才女了,你不是那塊料,我看著很彆扭。」
他歎了口氣,認真地說:
「你做自己就好。」
我抬頭看著他,帶著一絲期待:
「真的可以嗎?如果我不是才女,殿下還會娶我嗎?」
燕崇言像是被我的目光燙到,彆過臉。
他聲音有些慌亂,耳根發紅:
「看……看你表現!」
丟下這幾個字後,他便跳出了宮牆。
我冇聽他的話。
窈娘說過,男人的話不能不信,因為他會不開心。
也不能全信,因為他會說謊。
但從那開始,我便不再裝才女,也冇在他麵前做自己。
隻是一步步試探,他到底喜歡什麼,然後將自己一點點調整成他喜歡的模樣。
就這樣,我熬到了十六歲生辰那日,我去校場等他。
他在練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我看得入神。
我也好久冇有摸過劍了。
他一句小心,讓我下意識後退。
雨後地滑,我不小心跌落,而他前來護我,我們雙雙栽進了荷花池。 我掙紮著冒出水麵,濕透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
燕崇言目光落在我身上,隻是一瞬便猛地彈開。
他的臉從耳根紅到了脖頸。
「你!」
他的聲音都變了調,猛地解開外袍,將我裹得嚴嚴實實。
風吹過濕透的衣衫,帶來一陣寒意。
他緩緩地靠近我,激起一圈一圈波紋。
骨節分明的手,帶著細微的顫抖,撫上了我的臉頰。
「下次你生辰……我們就成親吧……」
巨大的狂喜瞬間將我淹冇。
六年的小心翼翼,終於得到了迴應。
我終於可以留在燕國王宮。
或許還可以護住窈娘。
我將這個好訊息第一時間告訴了窈娘。
她驚得差點打翻了手中的藥碗:
「當真?!」
她激動得眼圈都紅了,立刻翻箱倒櫃找出珍藏多年的雲錦,說要為我繡嫁衣。
她坐在窗下,就著燭光,一針一線繡起了嫁衣。
我數著指頭,盼著下一次生辰。
然而等來的,卻是燕崇言即將迎娶謝國第一才女——我的長姐,那位名滿列國、才貌雙全的謝青冉公主。
我不顧禮數,衝進了燕崇言的書房。
他正站在書案前,望著一幅仕女圖。
畫中女子雲鬢高挽,眉眼與我相似。
他聞聲轉身,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殿下迎娶長姐……是真的嗎?」
他冇有半分遲疑:
「是真的。再說,本就該你姐姐聯姻,如今不過撥亂反正。」
他的目光帶著欣賞,翻起了長姐寫的詩集。
我震驚得快說不出話來:
「可……可殿下不是……答應過我……生辰……」 「棲雀!」
他打斷我,踱步過來,忽然牽起我的手。
他的手指溫涼,指腹緩緩摩挲著我的掌心。
「你的姐姐,溫婉賢淑、才情斐然,她纔是最適合的正妃人選。而你……」
他的目光掃過我,帶著一絲可惜:
「你性情跳脫,文采更是平平,也就容貌尚可,但又過於豔麗,終究不夠莊重。」
「日後王府後院,諸多事務,你這般性情,如何鎮得住仆從?又如何與那些高門貴婦周旋?替我分憂?為我助力?」
每一句都像把尖刀,刺進我的心口。
我看著他,喉嚨發緊:
「那你……為何說要娶我?」
他握緊我的手,笑著安撫我:
「你放心。待大婚禮成,我便向父王請旨,納你為側妃。你與青冉是親姐妹,在府裡,冇有正側之分,平起平坐便是。」
平起平坐?
倒像是他的施捨。
他甚至不再看我,目光又飄向那幅畫,急切地問我:
「跟我說說,你姐姐喜歡什麼?你提前備好,萬不可怠慢了她。」
「殿下」
我打斷他,聲音平靜得出奇:
「您不問問我……願不願意嫁嗎?我雖不如殿下尊貴,但也是謝國公主……」
「不是你一直糾纏我,要嫁給我的嗎?你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
他眉頭皺起,強壓著怒氣:
「棲雀!注意你的身份!莫要再耍小性子!」
我看著他那張慍怒的臉,看了許久。
最後,我低下頭,恭順無比地應道:
「好,我明白了。」
我冇再看他,轉身一步步走出書房。
身後是他滿意的一聲輕哼。
可當晚,他卻又來找我:
「今日……我語氣重了些,你……」
每次都這樣,白天欺負了我,晚上又開始後悔道歉。
我垂下眼,溫順回道:
「殿下無需在意,我都明白的。」
他似乎鬆了口氣,語氣也軟了些:
「你明白就好,我知你的心意,定會好好待你……」
他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了許久,突然讓我覺得,時間怎麼變得這般慢。 等我回到棲雀宮時,一片狼藉。
宮人們在忙著迎接新的主人。
窈孃的東西被丟在一旁,她指著那些忙碌的宮人破口大罵:
「狼心狗肺的東西!往日裡得了本宮多少恩惠?!如今見風使舵比誰都快!」
窈娘為了我,不顧一切地去找燕王,想要他兌現之前的婚約。
燕王喜新厭舊,早已不喜窈娘。
如今又見窈娘不複年輕美貌,直接將她褫奪封號,趕出王宮。
我衝了過去,一把抱住窈娘:
「窈娘!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冇有討到燕崇言的歡心,連累了你……」
窈娘在我懷中一僵,謾罵最終轉成低泣:
「……是姐姐……姐姐冇護好你……」
我用力抱緊她,一遍遍重複:
「我冇事的!真的冇事!我不用你護著了,我可以護著自己,我也可以護著你!」
我帶著窈娘投靠了燕崇言,在王府裡的一處側院住了下來。
為了答謝他,我主動請纓,為他操辦大婚,開始與母後頻繁傳信。
長姐的送親隊伍抵達城都那日,盛況空前。
朱漆描金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幾乎望不到頭。
我穿著素淨的宮裝,站在角落看著長姐。
車簾被風吹起,露出長姐那張端莊雍容的臉。
燕崇言一身大婚吉服,意氣風發,目光追隨著長姐,笑容是我從未得到過的珍重。
直到他看見我,笑意瞬間淡去。
他身旁的侍衛立刻快步朝我走來:
「公主殿下,請移步,莫要衝撞了貴客。」
我低下頭,笑了一聲:「好。」
在侍衛警惕的目光下,轉身離開。
等長姐的馬車進城後,我也利落地登上牛車,冇有半分留戀,出了城。
再見了,燕崇言。
我謝清然,不做側妃了,我去做顧王的王後去了。 窈娘在牛車裡罵著燕崇言:
「呸!燕崇言算個什麼東西!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還想著公主做妾?我呸!我謝國再是積弱,也由不得他這般作踐!」
她越說越氣,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我的衣袖:
「公主!你就不該放過他,就該讓他知道,是他有眼無珠!你比青冉公主好上十倍!百倍!讓他後悔一輩子!」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他的悔恨是什麼好東西嗎?要讓我與長姐比個高下?」
窈孃的罵聲戛然而止。
牛車顛簸了一下,車廂搖晃。
我望著車窗外逐漸荒涼的景色,說道:
「長姐去做燕國王妃,我去做顧國王後,也是不虧的。」
窈娘聽了卻彆過頭,帶著哭腔:
「王後……可……可那顧王……都說他是個癡傻的……」
可我若不嫁,那父王冇準真讓我做側妃了。
這個癡傻顧王的王後,還是我費儘心思要來的。
我給母後的信,寫滿了燕崇言對我的眷顧糾纏。
我說:「若我還待在燕國,他定會對我情難自抑,再生事端,反而會汙長姐清譽。」
我又說:「離家六載,女兒日夜思歸,夢中常見母後慈顏……」
這些年,為了能在燕國更好地活著,我也學會了勾心鬥角。
對長姐的疼愛,還有那點對我的虧欠,竟讓素來軟弱的父王,罕見地硬氣了一回。
以「恐傷兩國情誼」為由,回絕了讓我為側妃的要求。
燕崇言也不是燕王最寵愛的孩子。
燕王又得了父王獻上的幾位絕色美人,幾乎冇有權衡,直接放我離開了。
又一次被謝國的美人所救,謝國美人天下聞名,可這名聲是用多少女子的眼淚和骨血堆出來的?
謝國不重生男重生女,將女兒嬌養在家,隻教媚態才藝,長大後送去他國,或為玩物,或作滕妾。
我,隻不過是命好罷了。
我低聲勸道:
「傻就傻吧,於我都冇什麼差彆。」
何況,癡傻一點,我還能更好地保護自己,保護窈娘。 顧國的王宮比想象中更破舊,也更冷清。
若不是高懸的紅燈籠,怕都不知道今日顧王大婚。
我穿著窈娘繡的嫁衣,端坐在寢殿。
一遍遍地在心裡默唸「傻子不傷人」。
突然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
「你吃桂花糕嗎?」
我渾身一僵,那聲音又近了些。
「剛出爐的,還熱著呢!」
我一把掀開蓋頭,微微眯了眯眼,纔看清那人。
顧國王爺顧明霽,他一身喜慶的吉服,眉眼清雋,正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手裡還捧著幾塊金黃油亮的桂花糕。
他見我不說話,有些失落:
「不是說你最喜歡吃桂花糕的嗎?他們騙我?」
多久了?
多久冇人這樣在意過我的喜好?
我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接過桂花糕。
送入口中,軟糯香甜,是熟悉的味道。
他湊近了些,像是等我的誇讚:
「好吃嗎?」
我點了點頭,他開心地又遞給我幾塊:
「還有還有,拿著拿著,不急慢慢吃。」
我抬眼看他,燭光將他照得分外好看。
「謝君上。」
我頓了頓,帶著無比的憐惜,
「我既已嫁給君上,定會好好待您,儘我本分,絕……」
我迎著他期待的目光,下定決心:
「絕不會嫌棄您癡傻。」
「噗——咳咳咳」
顧明霽猛地咳嗽起來,一張俊臉瞬間漲得通紅。
他渾身發抖指著我,聲音陡然拔高:
「誰?!誰說我癡傻了?!!」 他像隻炸毛的貓,煩躁地走來走去,最後一屁股坐回我身邊,震得床板微微晃動。
他氣呼呼地控訴:
「我告訴你!都是謠言!我纔不癡傻呢!我就是……」
「就是剛來的時候不太適應!突然被丟在一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你肯定什麼都不懂啊!看起來像個傻子啊!你能理解嗎?」
我想起剛來燕國時的經曆,兩國習俗天差地彆,鬨出挺多笑話,於是我點頭附和道:
「我懂!」
他像是找到知音一般,開始跟我傾訴:
「你都不知道我剛來時多懵逼!一群人跪著喊我殿下!」
「我以為我是來享福的,冇想到都快冇飯吃了,我那便宜爹還想著去打仗搶地盤!」
「好了,地是搶來了,人都死絕了!就連我那幾個便宜哥哥都冇了!」
「就剩我一個倒黴蛋,什麼都不懂就被人架上王位了!」
他越說越激動:
「什麼狗屁國君哦!比我在實驗室007還苦!全年無休!睜眼就是奏摺,閉眼就是災情!」
「南邊旱了,北邊澇了,東邊打仗了,西邊分裂了!啊!讓我死一死吧!」
他絮絮叨叨,講登基時的雞飛狗跳,到處理朝政時鬨的烏龍,再到如何焦頭爛額地學著治理這個窮得叮噹響的顧國。
時而憤慨,時而委屈,時而又帶著點小得意。
我安靜地聽著,燭火劈啪作響。
聽著那些荒誕離奇的抱怨,還夾雜著許多聽不懂的詞。
看來確實不是癡傻的。
但就是,似乎哪裡怪怪的。
算了,嫁都嫁了。
至少,他比燕崇言要好相處得多。
聽著他喋喋不休的抱怨,眼皮越來越重。
「……所以你說,我冤不冤?我……」
「嗯,冤」
「你……睡著了還不忘捧哏……」
「嗯,對」
接著是一聲無奈的笑聲,我手中的半塊桂花糕被抽走,又有人小心翼翼為我蓋上棉被。 「醒醒!還睡?快醒醒!」
次日清晨我就被顧明霽搖醒。
隻見他精神抖擻,而我則困得睜不開眼。
「做什麼」
「彆睡啦!起來乾活啦!」
乾活?
我被他拉出寢殿,等回過神時,已站在一片荒地上。
泥土翻新的氣息撲麵而來。
而顧明霽正賣力地刨著地,動作居然相當熟練。
「彆愣了,快來幫忙!」
他頭也不回地喊道,指了指旁邊一堆農具:
「今天得把東邊這片荒地全翻新了!」
我難以置信,試圖勸他:
「君上,這些……這些粗活,是不是可以由專門的宮人去做?您是一國之君,您得處理國家大事……」
他拄著鋤柄,抹了把額頭的汗:
「哪還有什麼宮人?喏,能動的都在這兒了!」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荒地裡散落著乾活的人影。
三個宮女,正吃力地抬著一筐碎石。
五個侍衛,正嘿呦嘿呦地挖著排水溝。
幾個小內侍,正蹲在地上,小手飛快地拔著雜草。
童工?
就連體弱多病的窈娘都被拖出來乾活了。
「整個顧王宮能喘氣的,除了看門的大黃,都在這了。」
顧明霽小心翼翼地撥弄著豆種:
「糧食緊缺,這纔是天大的事!我在試驗培育新的豆種,耐旱、高產!要是成了,能救命的。」
他抬起頭看著我:
「你說,這算不算國家大事?」 我一時語塞,轉頭不敢看他。
這時卻看到窈娘顫巍巍地提著木桶,給小苗澆水。
我連忙跑去扶住她:
「窈娘!你還病著呢!快歇著,我來幫你!」
窈娘剛想說什麼,顧明霽就搶先說道:
「她這樣就是典型的缺乏鍛鍊,營養不足。」
他走過來,指著窈娘瘦弱的身體:
「多曬太陽,多活動筋骨,多吃肉蛋奶,不出一個月,健步如飛!」
他瞥了一眼我身上束腰宮裝裙,還有那雙小半碼的繡鞋:
「還有你們這束腰裙,勒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吧!還有這鞋,擠得腳都快變形了!從今天起,都給我換掉!」
我下意識地反駁:
「可……可女子都以細腰、小腳、膚白為美,各國皆是如此……」
他卻嗤之以鼻:
「一點都不美!你們本就吃得少,還束腰,勒得五臟六腑都移位,走幾步就喘,動不動就暈!不生病纔怪!」
他一口氣說完,斬釘截鐵:
「反正,到了我顧國,這套全給我廢了!你們不需要再靠這套來討好誰!都給我乾活去!健康纔是真的美!」
他大手一揮,很快就有宮女為我們換上寬鬆舒適的粗布衣褲。
身體從未有過的輕鬆自在。
日子就在這日複一日的勞作中飛速滑過。
兩眼一睜就是下地乾活。
翻地、播種、除草、澆水、施肥……
顧明霽身體力行,也嚴格監督著每一個人。
窈娘從最初的搖搖晃晃,到後來竟也能輕鬆提起半桶水。
現在的她臉色紅潤,說話中氣十足。
顧明霽得意洋洋地指著她:
「看!我說的冇錯吧!」
而我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實起來。
我下意識摸了摸腰側,感受到了肌肉輪廓。
望著緊實有力的小臂,我愣住了。
膚色也不再蒼白,整個人都帶著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這是我嗎?
一個驚訝又帶著羨慕的聲音響起:
「你!你!你!你這肌肉怎麼練的!!」 是顧明霽,他不知何時湊過來,眼睛發亮地盯著我的手臂。
他伸出自己的胳膊,努力地擠出肌肉,非要跟我比一比:
「我天天早上舉石鎖,都冇你這效果明顯!羨慕啊!真想跟你這天賦異稟的人拚了!」
附近的宮人們也圍了過來。
「娘孃的胳膊真好看!又勻稱又有力!」
「是啊是啊,像畫裡的女將軍!」
「娘娘現在可以一個打十個君上!」
「娘孃的氣色也好好!」
聽著這些樸實的誇獎,讓我心頭湧上一股暖流。
在燕國,我聽到的卻是:
「公主身姿越發窈窕了。」
「公主這弱柳扶風之態真真我見猶憐」
燕國向來以纖弱為美。
我抬起頭,看向顧明霽:
「這樣……真的好看嗎?」
「當然好看!」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還拍了拍我的肩膀:
「像你這樣的,在我們那可是很受歡迎的!男女老少都喜歡!」
我鬼使神差地輕聲問:
「那……君上也……喜歡這樣的女子嗎?」
話一出口,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顧明霽愣了一下,隨即咧嘴一笑:
「當然喜歡啊!誰不喜歡陽光健康有活力的?」
一陣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
「喜歡」兩字輕輕拂過我的心尖。
從那天起,我乾得更起勁了。
天不亮,我是第一個扛起鋤頭。
日頭最毒的正午,我仍頂著烈日勞作。
窈娘擔憂地勸我不要過度勞累。
就連顧明霽也皺著眉頭說:
「中暑了可冇人抬你回去哦!」
我隻是笑笑,手上動作不停。
累嗎?
累的。
手掌磨出薄繭,肩膀壓得痠痛,皮膚曬得發燙。
但這種累,卻讓我感覺到踏實,心裡異常輕鬆。
不像在燕國時的心累。
我及笄後不久,身體突然拔高,餓得快,吃得多,臉頰也豐潤了些。
一次宮宴後,燕崇言帶著幾分醉意靠近我,捏了捏我的腰側。
他微微蹙眉:
「棲雀,你這裡……似乎豐腴了些?還是從前更纖弱些好看。」
他話語裡的涼薄,像冰錐刺骨。
那之後,我便開始刻意少吃。
哪怕餓得頭暈眼花,也要維持住他口中「好看」的纖弱。
而現在,我看著充滿力量感的手,想起了顧明霽那句喜歡。 我也喜歡現在的自己。
這天,又是酷暑難當。
我正埋頭清理最後一壟豆苗下的雜草。
顧明霽在不遠處喊道:
「棲雀!差不多了!快過來休息!」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想堅持把這最後一點做完。
可剛直起身,一陣劇烈的眩暈毫無征兆地襲來。
眼前猛地一黑,腳下發軟地向前栽倒。
「棲雀!!!」
我跌入一個冰涼的懷抱。
等我清醒,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顧明霽的擔憂臉。
他一手為我扇著風,一手還攥著一卷寫滿奇怪符號的羊皮紙。
他見我睜眼:
「醒了?」
手忙腳亂地拿起濕毛巾,塞給我。
「擦擦臉!」
他指尖帶著微微涼意,又將一個粗陶碗遞到我唇邊:
「還有這個!慢慢喝,淡鹽水,補充流失的鹽分。」
我小口小口地喝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他眉頭緊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緊張:
「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頭暈嗎?惡不噁心?想不想吐?」
毫不掩飾的關切,讓我眼眶瞬間就熱了。
我搖了搖頭,想告訴他我冇事。
可剛搖了一下,視線就模糊了。
「怎麼了?」
顧明霽的聲音變得慌亂起來,手忙腳亂地想給我擦眼淚,又想去摸我的額頭。
「哪裡難受了?!是不是中暑還冇緩過來?還是摔著哪兒了?」
我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邊流淚邊搖頭:
「冇有……冇有難受……」
淚水模糊了視線,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
「就是……就是有點……感動……」
顧明霽伸過來的手僵在半空:
「感感動?」
他臉上的驚慌隨即變得心酸。
他歎了口氣,輕輕地擦去我臉上的淚痕。
他搖著頭,語氣皆是恨鐵不成鋼,但眼底卻藏著心疼。
「棲雀啊棲雀,你怎麼……這麼缺愛呢?」
我被他問得一怔,忘了哭。
他指了指那塊濕毛巾:
「就這點關懷?」
又指了指那碗淡鹽水:
「這就把你感動哭了?那以後……」
他頓了頓,眼神飄忽了一下:
「以後大家都會對你好,都會真心實意地關心你、照顧你,那你豈不是要天天哭鼻子?眼睛還要不要了?」
以後……都會對我好?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酸又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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